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土路，戛然停住。夏清悦踏下车，脚踩入泥土的瞬间，袖中匣子“咔”地裂开一道细缝。她未停步，只将那裂口朝内一折，顺势塞进陈铭手中。
“封好。”她说，“此土尚不安稳，但人心不能再悬。”
陈铭接过，指尖触到匣壁微颤，一层极淡的绿粉沾在指腹。他未言，只用力握紧。
顾云轩解下披风欲为她遮尘，却被她抬手拦下。“不必。”她目光扫过御田边缘那片空地，“就在这里设宴。”
火堆很快燃起，木柴噼啪作响。十二州村老代表围坐一圈，粗陶碗里盛着清米粥，碗底沉着一粒碾碎的灵稻，泛着青光。没有钟鼓乐响，也没有华席珍馐，只有风掠过田埂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掘土声。
“东渠三村今日己通水。”陈铭低声向她禀报，“短季稻明日下种。”
夏清悦点头，转身走向篝火中央。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的稻穗，通体青玉色，是灵田最核心处培育出的母种。
“这三年，我们从桃源一村试种，到十二州铺开净粮法；从手挖沟渠，到灵水轮引活流；从百姓疑我妖术，到如今家家争领新种。”她将稻穗高举，“今日不为庆我一人功成，而为谢天下农人肯信一粒种能改命。”
她话音落，将稻穗投入火中。
火焰猛地一跳，由橙转青，旋即收束成一道细长的光柱。众人屏息，只见灰烬未散，一粒新种自火心缓缓凝出，表面流动着水纹般的光泽。
“灵田可育，非我独有。”她拾起那粒新生之种，交到陈铭手中，“它能在贫土生根，就能在千村开花。”
顾云轩端起碗，站起身来。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我初见她时，她在桃源村后山荒地里埋种。”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说，这土三年没出过半石粮，你种得出什么？她说，‘我种的不是今年的收成，是十年后的田。’”
有人轻笑，随即静下来。
“那时我不信。”他顿了顿，手指着碗沿，“我不信一粒米能救人命，不信一个村女能动朝堂。可她做到了。她让我明白，信，才是最大的生意。”
他举起碗：“这一碗，敬从不信到信的人。”
碗与碗相碰，发出清脆声响。陈铭也起身，将那粒火中新生的种子轻轻埋入御田边缘的土里。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夜渐深，酒尽粥凉。一名江州老农颤巍巍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包土，黄中带褐，是自家旱田的样本。
“我家三亩坡地，去年只收一石。上月种了灵稻，半月出苗，一月抽穗。”他声音发抖，“今早称过，亩产十八石零七斗。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这土，活了。”
他将土包放在夏清悦脚边，跪下叩首。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夏清悦弯腰扶他，却未用力拉起，只与他一同蹲下。“您不必谢我。”她说，“您谢的是自己没扔锄头，是夜里还去田里看苗。”
老人抬头，浑浊眼中泛起光。他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牙。
火堆渐小，余烬微红。顾云轩走到她身边，不知何时换了干净布衫，袖口却仍沾着一路泥点。
“你说要推千村？”他问，“灵种够吗？工师够吗？地方官肯配合吗？”
她没答，只蹲下身，抓起一捧土。凉意从指缝渗入掌心。
“这土还凉。”她说。
他等她下一句。
她却只是摊开手掌，让土缓缓从指间滑落。一粒细小的芽，在土流将尽时，忽然在月光下闪出一点嫩绿。
顾云轩呼吸一滞。
她抬头望天。星河横亘，北斗斜指东方。
“我十岁重生，只为不再任人摆布。”她声音很轻，却像钉入大地，“后来我想让家人吃饱。再后来，我想让一村有粮。现在——”
她停顿片刻，指尖微光一闪，一缕极淡的灵泉气息渗入脚下的土。
“现在我知道，命不在宫墙之内，不在铜符之上。”她望着远处那座半埋的古碑方向，“而在这一捧土里，在每一双不肯停下的手里。”
陈铭走来，手中抱着一卷图册，是最新绘就的十二州水利脉络。他将图放在火堆旁，忽然皱眉。
“这土……”他蹲下，手指插入方才埋种之处，“有点暖。”
众人围拢。那片土表看似无异，可指尖触之，竟有微弱热感，如同地下藏着未熄的炭。
顾云轩蹲下，伸手探去。热意确实存在，且正以极慢的速度扩散。
“不是火。”他说，“像是……从里面长出来的。”
夏清悦凝视那点热源，忽然将铜符贴于地面。
符底纹路与土色接触刹那，嗡的一声轻震。火堆最后一簇余烬猛地跳起，青光一闪即逝。
她迅速收符，神色未变，但指节微微发白。
“明日开始，选三百村为首批试点。”她站起身，拍去衣上尘土，“每村配农师一名，灵种三升，灵水轮图纸一套。三个月内，我要看到第一片‘活土’成田。”
“千田不必一夜成。”她环视众人，“但第一步，必须踏下去。”
陈铭记下指令，将图册卷起。那粒火中重生的种子，此刻正静静躺在土下，根部微不可察地搏动了一下。
顾云轩望着她侧脸，忽从袖中取出一物。白玉佩，一面刻“悦”字，笔锋清瘦。他未递出，只以拇指抚过刻痕。
“你真觉得能走完这千村？”
她转身看他，风掀起布衫一角，玉带上的稻穗轻轻晃动。
“走不完，就让后来人接着走。”她说，“只要第一粒种下了，总有人会看见绿。”
他笑了，将玉佩收回袖中。这次，没有压进最深处。
夜风掠过御田，吹散最后一缕烟。那片被埋下的种子，根须悄然伸展，触及下方一层暗褐色的土。两者相触瞬间，土壤深处，一丝极淡的青光如脉搏般跳动了一下。
夏清悦忽然蹲下，指尖按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