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马车缓缓驶离宫门前的石道,轮轴碾过地面的声响沉稳而清晰。夏清悦坐在车内,指尖轻轻抚过袖口断裂的银簪,那截残簪己重新插回发间,只是不再闪亮。她将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放入怀中贴身收好,动作平静,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旧物。
车帘外,顾云轩早己安排妥当。城门口的告示墙上,贴着黑帛圣旨的抄本,墨字粗重,笔锋如刀,围观百姓层层叠叠。一名说书人立于高台,手持竹板,朗声讲述:“三日前,桃源村女农夏清悦,孤身入宫,揭三代国蠹,呈开国残印,使陛下醒悟农政命脉几被蛀空!”台下有人低声议论,起初夹杂着质疑,说女子干政不合礼法;可当听到她曾以一己之力救三县旱田、育抗虫新种时,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一位老农拄着拐杖挤到前头,盯着圣旨看了许久,忽然双膝一弯,跪在了告示前。他额头触地,声音颤抖:“清悦姑娘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怎会是祸国之人?”这一跪,如投石入湖,涟漪迅速扩散。有人跟着跪下,有人摘帽低头,更多人开始传诵她的名字——不再是“那个胆大妄为的村女”,而是“清悦姑娘”。
宫中,皇帝召六部重臣于偏殿议事。铜牌置于案首,裂痕中的金纹仍隐隐泛光。户部尚书低头不语,兵部侍郎欲言又止,唯有礼部侍郎开口:“此女虽有功,然无官无爵,更非男子,若大张旗鼓表彰,恐遭非议。”话音未落,皇帝冷笑一声:“若非她,你们此刻还在为‘渊’之党羽递奏折!朕的田册、粮道、水利,哪一处不被他们把持?你们口中的‘非议’,是替谁说话?”
殿内鸦雀无声。御史台都御史起身,捧出一叠奏章,当众投入炭盆。火舌腾起,纸页卷曲焦黑,那些曾弹劾夏清悦“妖言惑众”“私改祖制”的文字,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礼部随即奉旨拟文,称其“以民为本,匡正农政,功在社稷”。文书草就,主官提笔迟疑:“该如何称谓?”无人能答。女子无官身,却立下不世之功,古来未有先例。最终,只落笔写道:“农政有功之士夏清悦。”
消息传至桃源村时,己是第三日清晨。陈铭骑马归来,马背上驮着朝廷公文。他未进家门,先至村口老槐树下,展开文书朗声宣读。村民围拢而来,听闻皇帝亲口称她为“安华之农魂”,无不动容。几位年长者起初皱眉,低语“女子立碑,不合祖制”,可当陈铭念出她如何用灵泉救活枯田、如何在灾年无偿分粮时,反对之声渐渐消散。
当晚,村中灯火未熄。男丁上山采石,妇人连夜磨墨备纸,孩童搬运木架。三日后,一块青石碑立于村口,高逾六尺,碑面打磨平整,上书三个大字——清悦碑。字体遒劲,出自镇中学堂老夫子之手。碑文详述其功:抗旱、育种、改良水利、揭弊锄奸。末尾一句写道:“此女虽生于田亩,心系苍生,实乃我辈之光。”
立碑当日,阳光洒落,石面泛着温润光泽。全村老少齐聚碑前,焚香叩拜。夏家父母站在最前,眼含热泪。父亲双手颤抖地抚摸碑身,母亲默默将一束新麦放在碑脚——那是今年头茬收成,本打算留作种子,如今却成了祭礼。
夏清悦并未到场。她在家中静坐,掌心贴于地面,默念“开启空间”。神农灵田依旧云雾缭绕,灵泉小溪潺潺流淌。她注意到,溪水中的暗红己悄然退去,恢复清澈。那粒曾裂开缝隙的墨色嫩芽,也不知何时缩回石缝,不见踪影。她凝视片刻,收回手,神情平静。
顾云轩送来一份誊抄的民间传文,上面记载了百姓口耳相传的“清悦十功”,从救旱到破案,从育种到擒贼,内容远超事实,近乎传奇。他笑着问:“你打算如何应对这些名声?”
她接过纸页,轻轻放在桌上。“名声是风,吹得再响,也耕不出一粒米。”
他点头,又道:“可风能扬谷,也能压稻。如今你己站在风口,退不得,也藏不住。”
她抬眼看他,“我没有想退。”
几日后,朝廷派使者前来桃源村,非为查案,而是勘碑。礼部官员亲自到场,查验碑文内容是否属实。经核实,每一项功绩皆有据可查:邻县田册存档、水利图卷、灾年放粮记录,一一对应。官员当众宣布:“此碑合乎实情,准予留存。”并允诺将“清悦碑”事迹录入地方志。
消息传开,周边村落纷纷效仿。有人提议在自家村口也立一块“感恩碑”,纪念她推广的新稻种如何让全家免于饥荒;更有农户自发组织“清悦农会”,每月集会交流耕作经验,推举懂技术的妇人担任讲师。女子学农、议政,渐成风气。
顾云轩在城里开设的农品铺子,门庭若市。顾客不仅为购买口感绝佳的灵田作物,更因店中悬挂一幅“清悦画像”——并非真人描摹,而是根据说书人口述所绘:女子手持稻穗,立于田间,身后是丰收的村庄。许多人专程前来,只为看一眼画像,再买一包“清悦米”带回家。
陈铭则带着几名工匠,开始绘制全国水利改良图。他将夏清悦提供的灵泉使用经验总结成册,命名为《润土要诀》,准备呈交工部。他在扉页写道:“此术始于一人,当传于天下。”
夏清悦每日仍如往常般早起下田。她蹲在田埂上,检查新一批秧苗的长势,指尖沾着的泥土。一名孩童跑来,递上一碗清水,碗底沉着几粒的稻米。
“娘说,这是‘清悦米’,每天喝一碗,能健壮不生病。”
她接过碗,没有喝,而是将米粒倒回田边的水沟里。“让它回到土里,明年会长出更多。”
孩童懵懂点头,蹦跳着离开。
她望着远处的“清悦碑”,阳光照在石面上,映出淡淡的光晕。风吹过稻田,掀起层层绿浪。她站起身,拍去衣角尘土,转身走向另一片待耕的荒地。
怀中的玉镯安静躺着,再无异动。
灵田深处,溪水清澈见底,石缝紧闭,仿佛从未有过裂痕。
她弯腰抓起一把土,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生机,然后用力撒向空中。
土粒纷扬,如雨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