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得毫无征兆,滴一滴砸在祭台边缘的陶罐上,发出清脆一响。火堆嘶地低鸣,火星西溅,众人屏息。夏清悦仍立在圈外,双手高举饭罐,未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滴进陶罐,与米香混作一缕白气。
老农盯着那罐,忽然抬脚,往侧旁挪了半步。
她未入圈,却己不再被隔绝。雨水浸透衣衫,冷意贴着脊背攀爬,但她能感觉到,那些曾经背对着她的身影,此刻正微微侧转,目光落在她捧着的饭罐上。长老闭目低语,手中骨杖轻点地面,三下,停顿,再三下。这是允可的信号。
舞未停,歌未止。火光在雨中摇曳,映着一张张被水打湿的脸。夏清悦缓缓跪下,将饭罐置于祭台前,双手伏地,额头轻触湿冷的石面。她没说安华语,而是用刚学会的本地音节,一字一顿:“谷母在上,粮自土生,水自天降,我等愿顺其道,不夺其功。”
雨势渐稳,溪流声在远处响起。
次日清晨,她醒来时,竹席边放着一支竹笔——是她绘图时遗落的那支。笔尖削得整齐,笔杆上还刻着一道浅浅的刻度线。她没问是谁送的,只是将它轻轻握进掌心,起身推开了门。
祠堂外,己有几名少年蹲在沙地上,用树枝临摹着什么。她走近,见沙上画着歪斜的线条,分叉处标着“净心池”,层层向下,末端连着一片田地。一个孩子抬头,指着她手中的笔:“你画的‘血脉’,我们想试试。”
她没答,只蹲下身,用竹笔在沙上补了一道引水口,又画出三阶沉沙池的轮廓。孩子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个池子,真能让土变肥?”
“它不生土,只留土。”她指着溪流方向,“沙随水走,若设三池,沙沉于底,水清入田,土便不走。”
“那叫‘生金池’好了。”一个孩子脱口而出,“沙里能淘金,池里留沙,不就是生金?”
她一怔,随即笑而不语。身后,顾云轩低声记录下这句话。他知道,谣言有时比道理传得更快。
午后,她带三户试种人家上山。溪水因昨夜降雨变得湍急,水色微黄。她取出一株“盐生稻”秧苗,根系洁白如丝,叶片油绿挺立。她将秧苗插进溪畔湿泥中,道:“此稻三日前种于石台,今己长高寸许。若谷母愿此地丰饶,何不许清流润土?”
没人答话,但老农蹲下身,伸手探入溪水,感受水流的力度。片刻后,他问:“若我们自己挖一段渠,引水入坡,算不算动她的骨?”
“若为养活她的子民,”夏清悦望着他,“她只会欣慰。”
当晚,老农带着两个儿子,扛着锄头,悄悄挖了一段不足三丈的浅沟,从溪边引水至自家田角。他们没用图纸,只凭记忆中的线条,歪歪扭扭,却连通了水源。次日清晨,水流入田,泥土吸水后泛出深褐色光泽。他蹲在田头,用手捧起一抔湿土,嗅了嗅,咧嘴笑了。
消息传开,又有两户人家开始自发挖渠。陈铭带着测量绳和竹桩,被请入田间。他不再讲“坡度”“流量”,而是指着图纸说:“主渠如血脉,须从山心引出;梯田如神衣,层叠有序,方显尊荣。”村民听得认真,甚至有人拿来家中供奉的谷母布偶,比对着梯田的褶皱形状,笑称“神穿新衣,必赐丰收”。
夏清悦没阻止,任由他们将工程与信仰缠绕在一起。她知道,当一项技术被赋予意义,它才真正落地。
六十日转瞬即过。
那日清晨,两户“盐生稻”田里,稻穗低垂,金黄如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稻粒,压弯了茎秆,一株竟结出三十余穗。村民闻讯赶来,站在田埂上,不敢踏入,仿佛怕惊扰了神迹。
夏清悦割下第一捆稻,亲自送至谷母祠前。稻穗被供在神像前,与白鸡、米酒并列。孩子们围着稻捆,伸手轻抚,惊叹声此起彼伏。
“这真是我们种的?”一个妇人喃喃。
“是你们的土,你们的水,你们的手。”夏清悦站在祠前,声音不高,“我只是带来了一粒种,和一种法。”
老农走上前,从怀中掏出那支竹笔,递还给她。笔杆上多了几道新刻的线,像是测量的记号。他看着她,说:“你画的‘血脉’,我们想挖得再远些。从溪口到山腰,够不够?”
她接过笔,点头:“够了。若你们愿意,明日便可立桩。”
“不用明日。”他转身,对着祠外人群高喊,“抬锄的,随我上山!今日就定第一桩!”
人群轰然应和。少年们奔走相告,妇人回家取饭篮,老人拄杖跟行。陈铭迅速展开图纸,将“三级沉沙池”改标为“三净心池”,又在主渠起点画了个圆形祭台符号,注明“启脉祭位”。
顾云轩站在祠前,看着人群远去的背影,低声问:“你真打算让他们自己修?”
“他们若只因我下令而动,工程终会停。”她望着山道上渐行渐远的人流,“但若他们自己想挖,哪怕断了手,也会用牙咬出一道沟。”
他沉默片刻,忽而一笑:“你不是在建水渠,你是在建信。”
她未答,只将竹笔插入腰间布袋,抬脚跟上人群。
山道崎岖,碎石遍布。第一批竹桩己被抬上半山腰,村民们正用石块垒出第一座“净心池”的基座。陈铭蹲在地上,用炭条在石板上画着分水口的构造,几名青年围着他,争相传看。
夏清悦走到溪口,取出随身携带的陶罐,将一小勺灵泉倒入溪水中。泉水入流,瞬间扩散,溪水由黄转清,泥沙迅速沉淀。她指着水流变化,对身旁一名少年说:“看,清流即神恩,不必求,只需引。”
少年瞪大眼,飞奔下山报信。
日头西斜时,第一座“净心池”初具雏形。石基稳固,入口对准溪流,出口预留了竹管穿过的孔洞。老农站在池边,捧起一捧清水,仰头洒向天空,口中念着古老的祝词。
忽然,一名妇人从田里奔来,声音发颤:“第三户的稻……绿了!全绿了!”
众人回头。那块曾因误用井水而黄叶的田地,如今叶片舒展,青翠欲滴,稻穗初现,虽不及另两户繁茂,却己生机勃勃。
夏清悦快步走过去,蹲下查看根部。泥土,根系洁白,微微颤动。她轻轻拨开叶片,指尖触到一粒初结的稻谷。
身后,孩子们己围成一圈,开始唱一首新编的调子:“外来的姐,画条线,谷母笑了,田变金。清泉一滴落泥中,黄叶也肯迎春风。”
歌声稚嫩,却一遍遍回荡在山谷间。
老农走过来,站在她身旁,看着那株重焕生机的稻,许久,低声说:“你说的法,不是抢天的饭。”
她抬头。
“是给天,多添了一双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