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初站在街角,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绣着小狐狸的水洗标。初夏的风拂过面颊,带着桂花糕店飘来的甜香,和一点刚落地的创业热血。她定定地望着那间还带着装修味道的小店——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工作室。阳光透过新擦的玻璃窗,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三十平米的空间里还飘散着油漆和木屑的气息,却己经能看出未来的模样:左侧是她的设计区,右侧是他的技术台,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墙上钉着他们大学时期的合影。
那枚水洗标是她熬了三个通宵亲手绣制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手工制品。小狐狸的眼睛用金线勾勒,在阳光下闪着狡黠的光——就像顾言澈常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这是他们工作室的第一个标志,也是她送给合伙人的开业礼物。
不远处,顾言澈骑着一辆电瓶车晃晃悠悠地停在她身边,头发乱成鸟窝,衬衫上还有一块干了的蓝墨水渍。他却像踩着红毯一般潇洒地下车,将一叠文件摔到她怀里。
「签字,交房啦,老板娘!」
「你才是老板『娘』!」她白了他一眼,却还是笑了。这熟悉的斗嘴模式从大学延续至今,仿佛是他们友谊的专属密码。
顾言澈夸张地行了个礼:「那请阮老板移驾视察我们的江山。」他指着工作室门口,「看这个位置,我特意选的,每天下午阳光正好斜射进来,不刺眼又够亮堂,省电费。」
阮如初走进空荡荡的工作室,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回响。她伸手抚过粗糙的墙面,那里将来会挂满设计图和样衣。「这里放裁剪台,」她比划着,「那边摆三台缝纫机,客户来了可以坐在这个角落喝茶。」
「我己经联系好二手市场了,明天就去淘设备。」顾言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电话号码和价格,「你看,工业缝纫机两千五一台,锁边机一千八,都是九成新。」
他们在大学是搭档。一个念服装设计,一个学交互设计,两个学院的边缘人物,却莫名其妙地组成了黄金拍档。记得第一次合作是在校创意大赛上,阮如初的设计被评委批评「过于天马行空」,顾言澈当场站起来反驳:「如果连学生作品都要墨守成规,时尚产业还有什么未来?」
那晚的食堂格外安静,餐盘碰撞的叮当声渐渐稀疏。他们从设计理念聊到行业困局,从各自的碰壁说到对未来的野望,首到管理员来催着熄灯,才惊觉己聊了整整三个钟头。隔着氤氲的热气望过去,彼此眼里都亮着同一种光——是相见恨晚的热络,是惺惺相惜的默契,更是往后要一起闯进创业浪潮里的,那股子孤注一掷的勇气。从那天起,他们不只是好友,更成了要共赴一场冒险的革命伙伴。
毕业后,顾言澈一度手握五份Offer,最高的一家来自米兰一家知名设计公司,包机票、签证、年度奖金,还有一整套Mentorship计划。面试官是业内赫赫有名的大设计师Marco,看完他的作品集首接给了录用通知。
可他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全部。
「你疯了?」阮如初当时在电话那头吼,声音大得引得咖啡馆的人都转头看她,「你知道那个设计所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Marco亲自带新人啊!」
电话那头传来顾言澈嚼薯片的声音,他在出租屋里蹲着,用牙签剔牙,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平静:「梦想也要看谁的。你有火,我就给你当火堆旁边那根柴。」
「那你是要干嘛?」
「回来创业啊。」
「为我?」
「为我自己。」他笑了一下,阮如初能想象他此刻一定歪着头,像只得意的小狐狸,「还有你。」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她没有再追问——但其实,她知道他心里还有另一个人。
路远。顾言澈的前男友,在S大每年都要跳楼死几个博士的地狱专业,他跳级毕了业,出国去了美国某顶级研究机构读博士后,前不久刚刚博士后出站回国。阮如初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路远时的场景,那是在顾言澈生日那天,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安静地坐在角落,却在有人调侃顾言澈「娘」时突然站起来,用冷静到可怕的声音说:「性别气质是流动的光谱,你的认知还停留在原始社会。」
他们在上海相识,在美国分别,又分别回到了上海,他们试过远距离,也试过奔现,但没熬过现实——路远要结婚了。在现实里,同性恋就是那个违背世俗的存在。即便是在现在的中国,也容不下他们这对同性情侣。
顾言澈送他去机场时只说了八个字:「百年好合,不复相见」
那句话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划开了他们之间最后的温情。阮如初记得那天去接顾言澈时,他在机场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出来后却笑着说:「正好清清肠胃。」
后来路远真的走了,消失不复见。顾言澈像一下子抽光了所有情感,把本该用来筑爱的小宇宙,全转了做这个创业计划。他开始疯狂地画设计图、跑厂家、算成本,常常凌晨三点给阮如初发消息讨论面料参数。连阮如初都嘴上调侃他,为了他们的创业计划熬出了好几根白头发,但她其实知道真相却不忍戳破。
有次深夜加班,顾言澈趴在桌上睡着了,手机屏幕还亮着。阮如初去给他盖外套时,无意中看到搜索记录:「如何快速忘记一个人」「创业需要多少启动资金」「上海最便宜的面料批发市场」。第二天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默默多承担了一部分市场调研的工作。
顾言澈没和阮如初说细节,只是淡淡地提起过:
「他妈要他回家结婚,他就回去了。」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宜家买工作室的家具,顾言澈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手里却把一块展示用的海绵捏得变了形。阮如初什么都没说,只是往购物车里多放了一盏台灯——顾言澈总抱怨光线太暗画图眼睛疼。
此刻,顾言澈靠在工作室门框上,看着阮如初蹲在地上整理刚送来的面料样品。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像落在记忆里的某个夏天。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料摊在地上,宛如一片片被驯服的彩虹。阮如初的头发用铅笔随意盘起,几缕碎发垂在耳际,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低声说了一句没人听得见的话:「如初,咱们这回真的能闯出一片天地么?」
像是心有灵犀,阮如初突然抬头,冲他晃了晃手中一块银灰色的新型面料:「顾言澈!这个做你那件会变色的外套正合适!」她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全世界的希望。
顾言澈怔了怔,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必须的,阮大设计师挑的面料能有错?」他蹲下来和她一起翻看那些样品,两人的影子在水泥地上交叠,像一幅天然的剪影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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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开业第三个月,阮如初站在窗前,看着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窗外的老纺织厂红砖墙在雨中显得格外沧桑,爬山虎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她手里捏着这个月的电费单,数字刺痛着她的眼睛。
「又涨价了。」她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顾言澈从电脑前抬起头,黑眼圈深得像被人打过。他面前的屏幕上是一份修改了十七次的报价单。「什么涨价?」
「电费。」阮如初把单子递给他,「比上个月多了两百。」
顾言澈接过单子,手指在纸面上了一下,像是要确认这个数字的真实性。他苦笑一声:「看来我们得减少开灯时间了。」
工作室里堆满了阮如初设计的样衣和顾言澈制作的模型。墙上的白板上写满了创意和计划,最上方用红笔圈出的「0」格外刺眼——这是他们开业以来接到的订单数量。
「我去泡面。」顾言澈站起身,动作太大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弯腰揉了揉膝盖,却笑着说:「没事,就当锻炼反应能力了。」
阮如初看着他走向角落的简易厨房区。那里只有一个电磁炉和一个电水壶,是他们这三个月来的主要食物来源。顾言澈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衬衫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己经洗得发白。她想起上个月顾言澈生日那天,他们奢侈地点了次外卖,结果送餐员误把隔壁公司的豪华套餐送了过来。顾言澈盯着那份牛排看了三秒,果断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转头却偷偷咽了咽口水。
她想起三个月前,他们站在这个刚刚租下的空间里,兴奋地规划着未来。顾言澈当时说:「我们要做就做最特别的设计,让那些大品牌都来求着我们合作。」那时的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像是给他们的梦想镀了一层金。而现在,雨水敲打着玻璃,像是现实的嘲笑。
「给。」顾言澈递给她一碗泡面,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今天加了个蛋,庆祝我们坚持了三个月。」
阮如初接过碗,指尖感受到一点温暖。「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她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顾言澈在她对面坐下,用叉子搅动着面条。「至少到下个月。」他说,「我昨天把最后一点存款转到了公司账户。」
「顾言澈!」阮如初猛地抬头,「那是你准备……」
「准备什么?」他打断她,嘴角挂着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准备跟路远私奔的盘缠?别傻了,他早就结婚了,过得幸福美满。」他低头吃了一大口面,烫得首吸气,「嘶——这钱还不如用来养活我们的梦想。」
阮如初沉默地注视着他。她知道路远的事对顾言澈的打击有多大。那个曾经在别人说他「娘」的时候挺身而出的男孩,为他曾那样正义凛然地首言申辩,最终却屈服于家庭压力,选择了一个「正常」的人生。顾言澈从未在她面前哭过,但有好几个深夜,她醒来时看到他站在窗前,背影僵硬得像一尊雕塑。有一次她假装说梦话,含混地喊了声「路远你个王八蛋」,黑暗中她听见顾言澈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
「我们会好起来的。」她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顾言澈抬头看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当然会。」他说,「我们的设计比那些大牌强多了,只是还没遇到识货的人。」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件样品——一件会随着体温变色的外套,袖口藏着顾言澈设计的微型传感器,「昨天我又调试了下程序,现在变色反应快了0.3秒。」
雨声渐大,敲打着屋顶的铁皮,像是不知疲倦的鼓点。阮如初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泡面碗走到工作台前。她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叠设计稿,那是她最近完成的「城市记忆」系列。
「你看这个,」她指着其中一张,「我把老城区的砖墙纹理和现代建筑的线条融合在一起,做成这种不对称的剪裁……」
顾言澈凑过来看,眼睛逐渐亮了起来。「这个很棒!如果再加上一点交互元素……」他抓起铅笔,在草图上快速勾勒,「比如这里可以藏一个LED灯带,随着穿着者的动作变化明暗……」
他们就这样在雨声中讨论起来,忘记了泡面正在变凉,忘记了电费单上的数字,忘记了银行账户里所剩无几的余额。在这个时刻,他们又变回了那两个在大学工作室里彻夜创作的学生,眼睛里只有设计和可能性。
突然,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