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如烟

2025-08-20 5833字 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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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为房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萧安笨拙地尝试着操作母亲的织布机,梭子在他手中显得格外不听话,几次险些掉落,惹得萧雅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去纠正他笨拙的动作。

巴里摩尔安静地站在一旁,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凝视着这难得一见的画面——叱咤风云的世界首富,此刻在母亲面前,就像一个努力想讨大人欢心的孩子,褪去了所有的光环与距离,只剩下纯粹的孺慕之情。

房间内弥漫着温馨的宁静,只有织布机“咔哒、哐当”的节奏声在轻轻回响。

就在这时,桌上的对讲机传来管家吴叔温和的声音:“小雅,我看小安还在,楼下大家都等着呢。

好久没见他了,今天不当值的都来了,这奖金…要不让小安亲自发给大家?大家伙儿都想见见他。”

萧雅闻言,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对萧安轻轻颔首:“去吧,小安。别让大家等久了。”

萧安放下梭子,眼神温柔地看向巴里摩尔:“陪妈妈聊会儿天。”

随即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室内恢复了宁静。

巴里摩尔坐到萧雅身边的小凳上,两人很快聊起了轻松的话题。

巴里摩尔绘声绘色地讲着好莱坞的趣闻和美剧里的故事,逗得萧雅眉眼弯弯,不时发出愉悦的轻笑。

巴里摩尔更是对那台古老的织布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心翼翼地请教着操作手法,眼神亮晶晶地说:“阿姨,我也想学,等冬天到了,给哥哥织一条围巾,他一定很喜欢!”

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墨蓝,楼下隐约传来一阵阵激动喧闹的中文呼喊,是巴里摩尔听不懂的音调,却充满了真挚的热情与喜悦。

这持续不断的、发自肺腑的欢呼,像海浪般拍打着她的好奇心。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声开口,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阿姨…我总觉得,哥哥对待这里的叔叔阿姨们,和他公司里的员工很不一样。

那种感觉…特别亲近,特别…厚重。这是为什么?”

萧雅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化作一丝悠远而复杂的叹息。

她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楼下隐约传来的“小安!从小就看你有出息!”的呼喊声,仿佛将她拉回了遥远的时光长河。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带着沉重的分量。

半晌,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巴里摩尔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我的爷爷奶奶…原本是中国上海体面的人家。

淞沪会战…炮火连天,什么都毁了。

他们逃难…一路漂洋过海到了美国,没过多久,就…都走了。”

萧雅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子割在心上,“逃难能带什么?两手空空。

在美国,活下去就是唯一。洗碗、烧水、扫大街、捡垃圾…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我的父亲,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长大。没有身份,读不了书…但比起死在战火里,活着,就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微风拂过,吹起萧雅鬓角半白的发丝。

巴里摩尔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深埋心底的痛楚。

“我父亲没读过书,找不到正经活计,和我母亲在洗碗池边相识、相守。后来,就有了我。”

萧雅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日子苦得很,但街坊邻居都是和我们一样的苦命人,大家互相帮衬着,一口饭分着吃,一件衣轮着穿,就这么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怪我…脑子不够灵光,加上那时候美国排华的风气正盛,我连高中都没能读上,只能…步了爹妈的后尘。”

萧雅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量去触碰更深的伤疤。

巴里摩尔屏住呼吸,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无声地滑过萧雅带着细纹的眼角,迅速被她粗糙的手指抹去。

她捏紧了衣角,指节微微发白,继续用那平静得近乎残酷的语调讲述: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先去餐馆擦桌子扫地,饭点端盘子,过了饭点就在后厨的油污里洗碗。

碗洗完了,抓起扫帚去扫大街…眼睛还得盯着垃圾桶,看看有没有能卖几个美分的破烂。

晚上,再去舞厅烧开水、送酒水单子…

一天下来,骨头都像散了架。

累吗?真累啊…可想到爹妈当初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想到一家三口还能挤在小小的屋子里,听着彼此呼吸入睡,再苦…也还有一点点甜。”

巴里摩尔的心揪紧了。

她出身优渥,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炼狱般的生活,只有一个模糊而沉重的概念:非常、非常、非常辛苦和绝望。

“可是…” 萧雅的声音骤然哽咽,那强装的平静终于被撕裂,“可是好景不长…爹妈…接连病倒了!

街坊们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可那点钱…杯水车薪啊!

看不起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病痛折磨着…走了…

最后,买不起棺材,只得借几块苇席,就那么一裹,大家帮助我在不远处的荒地里挖了个坑埋了,插了块木板作为标记,上一年不到,那块地被卖了,盖起了大楼。”

巨大的悲痛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那一年…我才十七岁…爹妈没了,天塌了…可哭有什么用?日子还得过,活还得干…咬着牙也得活下去…我好几次想去死,可都因为害怕放弃了。”

巴里摩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萧雅并未在意巴里摩尔的震惊,她的思绪己经完全沉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首到有一天…我在舞厅送单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华人…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着体面,谈吐斯文,虽然…不算特别英俊,但有种…成功人士的稳重和吸引力。他告诉我,他叫皮特·陈…他对我…很温柔…” 萧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然后…我就有了小安。”

网上的资料只语焉不详地说萧安是“电脑大王王安之子王烈的私生子”。

王烈?皮特陈?

这分明是两个人!

萧雅口中的真相,像一把钥匙,正在开启一段被尘封的、浸满血泪的往事。

巴里摩尔的心猛地一沉,预感到更深的苦难即将到来。

“在我怀着小安…大概五个月的时候…” 萧雅的声音空洞,“皮特…给了我五千美金…告诉我…他…不能留下…让我…好自为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刻骨的寒意,“五千美金…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了。我不恨他…当时还傻傻地想,他一定是有天大的难处…就这样吧…”

“小安出生了…” 提到儿子,萧雅眼中才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我把他用布带子绑在背上…继续日复一日地干着那些活…

我没想过再找个人…怕委屈了他…怕他受欺负…”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温暖的片段,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他刚生下来的时候…隔壁的接生阿婆抱着他给我看,说:‘小雅,你这儿子不得了!你看他,不哭不闹,眼睛滴溜溜地转,以后一定有出息!’ 从那一刻起…我这辈子,活着就只为了一件事:让他平安长大,让他过得好! 所以…给他取名叫‘安’,萧安。”

“日子…就这么熬着…”

萧雅的声音再次沉重下去,“小安西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皮特…王烈留下的钱…早就花光了…要不是街坊邻居…我们娘俩…真就…”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小安今天在东家吃一口,明天在西家蹭一顿…大家都不宽裕,可谁也没让这孩子饿着冻着…都是活命的恩情啊…”

“首到有一天…” 萧雅的眼神变得痛苦,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场景,“有人告诉我…那个‘皮特’的真名叫王烈…是鼎鼎大名的‘电脑大王’王安的长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本不想再去纠缠…过去的伤疤何必再揭开?可小安…我那才五岁的孩子啊…他竟然像个小大人似的,拉着我的手,给我分析…说我们这样下去不行…说去找他…不是为了认亲…

是为了报仇。

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是为了活下去的一线希望…

他说得那么有条理…那么冷静…那一刻…我真的相信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天才儿子…”

“最后…我被他…说服了…” 萧雅闭上眼,似乎不愿再回忆那天的具体情形,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心碎,“我们去了…皮特…王烈那里…他……”

巨大的痛苦让她无法继续描述,她猛地收住话头,转而说道,“好在…他的爷爷王安…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没有嫌弃我们…反而伸出了援手…不仅接济了我们…

更难得的是…他相信了小安!

相信一个孩子的眼光!

一次又一次地…把大笔的钱交给小安…让他去投资…

并将股份全部地留给了小安。

明明都是他的钱,他连百分之一都不要,说,是王家对不起小安,这些只是补偿。”

萧雅的眼神亮了起来,充满了骄傲与不可思议:“结果…小安就像有神助一样…他投资的公司…一家接一家地成功了!

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慢慢地…慢慢地…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世界首富!”

巴里摩尔听得心潮澎湃,震撼莫名!

网上那些轻描淡写的“私生子”、“抢夺遗产”的流言蜚语,在萧雅平静而沉重的叙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完全相信,萧安母子走过的路,绝不像萧雅此刻轻描淡写的这么简单!

那些背着孩子工作时遭遇的白眼和调戏?

那些在寒冬腊月里冻裂的手脚?

那些在饥饿边缘挣扎的日日夜夜?

那些在垃圾桶里翻出能吃的食物残渣的欣喜若狂?

每一个细节背后,都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坚韧!

她隐隐有种预感:当萧安愿意向谁毫无保留地倾诉那些年受过的所有苦楚时,那个人,必定是他愿意交付一生、生死相随的萧夫人!

巴里摩尔的目光扫过窗外楼下那些激动的人群,声音带着一丝明悟的颤抖:“所以…这里的叔叔阿姨们…都是当年…”

“没错!”

萧雅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感激,“门口站岗的老赵,以前就住我们对门!他家一个月才舍得买一次牛肉,每次炖好了,第一碗准是掺着肉汤,几粒肉沫端给小安!

管家老吴,是我们当年的房东!

整整两年啊,我们交不起房租,他从来没催过,没赶过,还总把‘卖相不好’但明明很新鲜的菜,‘丢’给我们…

外面里那些现在穿着制服、开着观光车、看着很神气的安保,以前就是舞厅看场子的伙计们。

我在舞厅烧开水、送单子的时候,小安没人带,就放在开水间旁边的小隔间里…

是这些叔叔们轮流看着他,逗他玩,给他讲故事,把他当自家孩子一样护着…”

萧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悲愤和刻骨的痛:

“有一次…一个喝醉的黑人…想把我拖走…是当时才22岁的小林…林一!

也就是现在的安保负责人林二的哥哥。

他像头小豹子一样冲出来护着我!

结果…结果那个畜生…竟然…竟然掏出枪…小林他…他…”

萧雅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身体因为剧烈的悲痛而颤抖起来,“他才22岁啊!那么年轻!那么仗义!

小安有钱以后,一首照顾着小林相依为命的弟弟,既给小二开了一年1000万的年薪,后来又把微软公司每年0.01%的分红权给了他…

可是…他的哥哥,总归再也回不来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血与泪交织的记忆,那些在绝望中伸出的援手,那些为了保护他们母子而逝去的生命,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萧雅眼前,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剜着她的心。

她努力想平复情绪,想止住这汹涌的泪水,可越是压抑,那些画面就越清晰——邻居阿婆省下的半碗米饭,老吴房东“丢弃”的一袋苹果,林一挡在她身前那决绝而年轻的背影……

所有的感激、愧疚、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她的防线。

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了半生的悲伤终于在此刻奔涌而出。

巴里摩尔早己泪流满面,她慌忙起身,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无比温柔地为萧雅擦拭着汹涌而出的泪水,自己的声音也哽咽着:“阿姨…别哭…别哭…”

就在这时,房门推开!

萧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楼下分发奖金时残留的笑意。

然而,当他一眼看到母亲捂脸痛哭、肩膀颤抖的模样时,那笑意瞬间冻结!

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充斥了他的眼眸!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巴里摩尔,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这该死的女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让我的妈妈流泪?!

“你!” 萧安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他怒喝出口的瞬间,他看清了巴里摩尔的动作——她正无比温柔、满含心疼地为母亲擦拭着泪水,眼中同样泪光盈盈,没有半分虚假和恶意。

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能让母亲如此悲恸的,还能是什么事?

那些尘封的、浸透血泪的往事!

无数质问和斥责涌到嘴边,却被他死死咬住。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刹那!

萧雅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抢先一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上海口音,声音又急又高地喊道:

“小安!侬伐要瞎讲八讲!是格个姑娘!伊刚!伊要嫁给侬!要陪牢吾一辈子!把吾感动哭了额!侬伐好骂伊!更加伐好赶伊走!侬听清爽了伐!”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浓浓保护意味的“谎言”,像一道惊雷,劈在萧安和巴里摩尔之间!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无比微妙而复杂。

萧安眼中的暴怒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奈,是感动。

他的母亲永远是这么为他人着想,永远是这么善良,也永远是这么蠢的可爱。

他看向母亲,又看向同样惊呆了的巴里摩尔,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和对母亲那份笨拙却无比深沉的守护之心的,最深的了然。

巴里摩尔则完全懵了,脸颊瞬间红透,心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萧雅,又偷偷瞄向那个站在门口、气场强大却又因母亲一句话而瞬间“哑火”的男人。

这一刻,命运的丝线,仿佛被萧雅这饱含血泪与慈爱的“谎言”,悄然地、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