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被拒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秒都裹着铅,沉重而滞涩。
纪晚宁把自己埋进成堆的图纸和模型里,用密密麻麻的标注和反复的演算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纪南洲单独接触的场合,茶水间、打印室、电梯口……纪晚宁的雷达时刻扫描着他的身影,像躲避一场无声的瘟疫。同事们偶尔投来探究的目光,纪晚宁也只当看不见,用更深的沉默筑起高墙。
然而,高墙再厚,也挡不住他主动递来的炮弹。
被拒后的第三天傍晚,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起,跳出那个熟悉的黑色剪影头像。心口猛地一缩,指尖悬在屏幕上空,冰凉的。
>「城西新开了家云南菜,菌子锅据说绝了。明晚?」
>「[链接]」
盯着那行字和那个的链接,足足一分钟。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被拒那天的难堪和冰冷的话语,字字清晰地在脑海里回放。拒绝他。必须拒绝他。手指带着决绝的力道落下,敲击屏幕:
>「不了,加班。」
发送。干脆利落。像拔掉一颗碍事的钉子。纪晚宁甚至能想象出他收到这条信息时可能出现的表情——惊讶?无所谓?或者一丝意料之中的嘲讽?胸腔里憋闷了好几天的浊气,似乎随着这条信息吐出去了一些。
可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尽,手机再次震动。还是他。
>「加班也得吃饭啊,项目又不是一天做完的。」
>「位置都定好了,七点。」
>「[餐厅定位截图]」
>「别鸽我。」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之前那场难堪的摊牌从未发生,仿佛他们还是可以随意约饭的“最好的朋友”。截图上的时间地点清晰刺眼。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烧得纪晚宁指尖发烫。他凭什么?凭什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发出邀请?凭什么认为纪晚宁还会像以前一样,召之即来?
愤怒驱使着手指,带着发泄的力道,飞快地打字:
>「说了不去。」
>「很忙。」
点击发送。力度大得手机屏幕都跟着震了一下。这次,那边终于安静了。纪晚宁盯着沉寂下去的对话框,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混杂着一种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意。看,她也能说不。
然而,快意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手机屏幕再次固执地亮起。
>「好吧。」
>「那改天。」
>「项目加油。[笑脸]」
那个黄色的笑脸表情,咧着嘴,在纪晚宁眼前无限放大,刺眼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它无声地宣告着:纪晚宁的拒绝,纪晚宁的愤怒,在他轻飘飘的“改天”和那个笑脸面前,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他甚至……连一丝追问或情绪都没有。
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紧了刚刚因愤怒而鼓胀的心脏。纪晚宁颓然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窒息的信息。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窥探的眼睛。纪晚宁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拒绝了他,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比之前更加迷茫?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发出持续的低鸣,吹送着恒定的、毫无感情的冷风。纪晚宁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数字,17:58,还有两分钟,今天这漫长的刑期才算结束。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CAD图纸上复杂的线条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灰色的噪点。被拒后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浸在了粘稠的胶水里,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尾巴。纪晚宁用工作把自己埋起来,像个拙劣的鸵鸟。
“纪晚宁?”
那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压低后的温存,像羽毛搔过耳廓。纪晚宁后背瞬间绷紧,握着鼠标的手指猛地收紧。
纪南洲不知何时站在了纪晚宁工位旁。他微微俯身,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纪晚宁的隔断板上,距离近得纪晚宁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干净气息。他另一只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纸,像是某个项目的变更单。
“这个,”他把纸页放在纪晚宁键盘旁边,指尖状似无意地扫过纪晚宁的手背边缘,带来一阵微弱的电流感,“规划那边刚发过来的局部调整意见,有点急,你有空帮我看看?”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仿佛只是临时抓到一个帮手。
可那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和他俯身时笼罩下来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都带着强烈的暗示。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刚刚努力维持的平静瞬间被击碎。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纪晚宁强忍着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僵硬地、极其轻微地缩了一下手指。
“嗯,放这儿吧。”纪晚宁的声音有点紧,视线死死盯着那两张纸,不敢抬头看他。
他似乎满意于纪晚宁的反应,或者根本没在意。他首起身,那股迫人的气息稍微散开了一些。“谢了。”他轻快地说,转身要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侧过身,目光落回纪晚宁脸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的专注,仿佛在仔细描摹纪晚宁的轮廓。
“对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昵,“下班等我一下?有东西给你。”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没等纪晚宁回答,便迈开长腿,步伐轻快地走向他自己的工位。
隔断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而纪晚宁手背上被他指尖扫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却像被烙铁烫过,灼热感久久不散。电脑屏幕上,那些灰色的噪点似乎重新凝聚成了清晰的线条,却在纪晚宁眼前毫无规律地扭曲、旋转。他最后那个眼神,那句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搅得纪晚宁心神不宁。
有东西给她?是什么?公事?私物?他到底想干什么?
被拒绝后刻意筑起的冰墙,在他轻描淡写的触碰和一句暧昧不明的话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熟悉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悸动,混杂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无力感,再次汹涌地淹没了上来。
下班时间终于到了。同事们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关机的提示音、互相道别的声音渐渐远去。办公室里很快只剩下寥寥几人。纪晚宁磨蹭着关掉电脑,整理着桌面早己整齐的文件,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纪南洲工位的方向。
他还在,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快速滑动着屏幕,侧脸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似乎察觉到纪晚宁的目光,他抬起头,朝纪晚宁这边看了一眼,嘴角弯起一个了然的笑意。那笑容像带着钩子,瞬间攫住了纪晚宁的呼吸。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朝门口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纪晚宁跟他走。
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擂鼓。纪晚宁抓起包,脚步有些虚浮地跟了上去。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纪晚宁们两人。沉默弥漫着,带着一种粘稠的张力。纪晚宁盯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站在纪晚宁身侧的存在感,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纪晚宁的发梢。
走出写字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来。他没有走向地铁站的方向,而是领着纪晚宁拐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通往后方商业街的步行道。行道树茂密的枝叶在头顶交织,路灯的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给。”他在一盏路灯下停住脚步,转过身,递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盒子上印着某个知名甜品店的Logo。
纪晚宁下意识地接过来,盒子还有点温热,散发着的甜香。是那家很难排队的网红栗子蛋糕。
“看你下午好像没什么精神,”他看着纪晚宁,眼神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吃点甜的,补充点能量。”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别总把自己绷那么紧。”
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纪晚宁抱着温热的蛋糕盒子,指尖能感受到纸盒传递过来的暖意,鼻尖萦绕着甜腻的香气。他站在一步之外,路灯的光晕模糊了他脸上惯常的轻松笑意,只留下那双专注凝视着纪晚宁的眼睛。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防线。被拒绝的冰冷,这些天的刻意疏离,此刻在这份带着温度的甜点和他低沉的话语面前,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委屈、困惑、还有那从未真正熄灭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酸胀。
“纪南洲……”纪晚宁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软弱的哽咽,“你到底……”
他上前一步。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将纪晚宁完全笼罩。他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揉纪晚宁的头发,而是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用指腹轻轻拂开纪晚宁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那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纪晚宁的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纪晚宁,”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进了晚风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沙哑和某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我们这样……算是在暧昧吧?”
暧昧。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纪晚宁脑海里轰然炸开。不是“最好的朋友”,不再是那个冰冷推拒的借口!他承认了!他亲口承认了!
巨大的、失重般的狂喜瞬间席卷了纪晚宁,冲得纪晚宁头晕目眩。胸腔里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疯狂地鼓胀、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脸颊烫得惊人,连耳根都烧了起来。纪晚宁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纪晚宁此刻傻气的、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的、颤抖的气音。所有的委屈、迷茫、自纪晚宁怀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纪晚宁手足无措的样子,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愉悦而满足。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收回了拂过纪晚宁脸颊的手,但那眼神里的温度,比指尖的触碰更加灼人。
“下周出差回来,”他看着纪晚宁,眼底的笑意像细碎的星光,“我们好好计划一下?找个时间,一起出去走走?”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指向未来的亲昵,“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
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甜得发齁。纪晚宁用力地点着头,感觉脖子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化成了齑粉,被这巨大的喜悦吹散得无影无踪。暧昧的气球被戳破,里面涌出来的,似乎是触手可及的、名为“恋人”的甜美空气。
“嗯!” 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带着无法抑制的雀跃和颤抖。
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满意地抬手,这次终于落在纪晚宁头顶,带着熟悉的、揉弄的力道,重重地揉了两下。
“走了,回去好好休息。”他收回手,语气轻松,“蛋糕记得吃。”
他转身,身影很快融入步行道尽头的光影里。纪晚宁抱着那盒温热的栗子蛋糕,站在原地,晚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胸腔里那颗心还在狂跳,咚咚咚,像一面欢庆的鼓。路灯的光晕在眼前晕开,模糊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纪晚宁忍不住低头,把脸埋进蛋糕盒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甜腻的、充满希望的香气。
暧昧。他终于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