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喜欢吗?

2025-08-16 4315字 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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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区的灯,灭了大半。惨白的冷光从头顶泼下来,只照亮纪晚宁这一方格子间,像舞台中央孤零零的追光。键盘的敲击声在空旷里显得格外单调、刺耳,一声声,像在敲打纪晚宁的太阳穴。显示器右下角的数字,固执地跳到了21:47。屏幕上是那张纠缠了纪晚宁一整天的总图索引,线条密密麻麻,几乎要绞在一起。

“还没走?”

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笑意,不高,却在这片寂静里异常清晰。纪晚宁惊得脊背一僵,猛地回头。

纪南洲斜倚在纪晚宁旁边工位的隔断板上,格子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微微歪着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像藏着两簇小小的火苗。他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纸。

“嗯…索引图有点问题,核对一下。”纪晚宁的声音有点发干,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轻笑一声,那气息拂过安静的空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暖意。“正好,我也被这张图困住了。”他扬了扬手里的纸页,“方案里几个标高,跟总图索引对不上。纪晚宁看了几遍,有点糊涂,想跟你对对看?”他自然地拉过旁边工位的椅子,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倾向纪晚宁这边,隔断板间原本还算宽敞的距离瞬间被压缩,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洗涤剂混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烟草味,毫无预兆地漫了过来。

他指间夹着笔,点在纪晚宁屏幕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你看,建筑基底标高,索引图上写的是-0.300,可我这边方案里……”他侧过头,专注地看向纪晚宁,距离近得纪晚宁能看清他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你记不记得上次现场踏勘,老张提过一嘴?好像跟地形有关?”

纪晚宁的大脑似乎被那阵熟悉的气息搅得有些发懵,嗡嗡作响。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轻轻点在冰冷的屏幕上,却莫名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纪晚宁努力集中精神,顺着他的指尖去看那串小小的数字,试图在混乱的记忆里搜寻老张模糊的声音。

“呃…好像是提过,”纪晚宁艰难地开口,感觉喉咙有点紧,“现场南侧那块地,原始地形是有点坡,我记得他说基础处理可能要考虑……”

话没说完,一道强光猛地刺破了他们这方小天地。是大办公室门口顶灯开关被按下的声音。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加完班的几个同事正热热闹闹地准备离开。

“哟!还加班呢?”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是隔壁结构组的赵哥。他几步就晃悠到纪晚宁们旁边,目光在纪晚宁和纪南洲之间来回扫视,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他身后跟着几个同事,也都停下脚步,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看戏般的表情。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敲击键盘的微弱声音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纪晚宁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像被泼了沸水,猛地烧了起来,一路烫到耳根。眼角的余光瞥见纪南洲似乎也顿了一下。

“啧,南洲和晚宁真是敬业啊,这都几点了,还在这儿…讨论方案?”另一个女同事的声音插了进来,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调侃。

“就是就是,”赵哥立刻接腔,声音洪亮得几乎要穿透天花板,“讨论得这么投入,连灯都忘了开?这光线,多伤眼睛啊!”他夸张地啧啧两声,“年轻人,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嘛!特别是……嘿嘿,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

周围响起几声极力压抑却清晰可闻的低笑,像细小的针尖扎在皮肤上。纪晚宁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粘稠的、带着探究和暧昧的温度,牢牢地粘在纪晚宁和纪南洲身上。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撞得肋骨生疼。纪晚宁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串冰冷的数字,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那闪烁的光标里。

“想什么呢?”纪南洲的声音响起,平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清晰地盖过了那些细碎的噪音。他微微侧过身,肩膀有意无意地挡开了赵哥那过分探询的目光,隔开了纪晚宁一部分的窘迫。“赵哥,别瞎起哄。是真有问题卡住了。”他晃了晃手里的图纸,语气坦荡得无懈可击,“这标高对不上,不弄明白,明天现场施工队能把纪晚宁们骂死。纪晚宁,”他自然地叫纪晚宁的名字,视线落回纪晚宁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坦率地看着纪晚宁,“你接着说,刚才想起老张提过南侧地形?”

他恰到好处的解围像一阵清风,暂时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暧昧空气。同事们互相挤挤眼,嘻嘻哈哈地打着趣,簇拥着赵哥终于向门口走去。杂乱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办公室重新沉入巨大的寂静,只剩下他们头顶这盏孤灯发出的电流嗡鸣。

纪晚宁悄悄呼出一口一首憋在胸腔里的浊气,身体微微松懈下来。然而,当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当纪南洲那温和专注的视线再次落回纪晚宁身上时,那刚刚被驱散的、细微的慌乱感,又像水底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紧了心口。纪晚宁捏紧了指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

他只是边界感弱。纪晚宁对自己默念,像念一句咒语。他就是这样的人,对谁都热情,对谁都好。别多想,纪晚宁,千万别多想。

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泼洒进来,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指着屏幕某处,低声解释着某个技术细节,声音平稳温和,带着令人安心的专业感。纪晚宁强迫自己跟上他的思路,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回应着他的疑问。

那些被同事们强行涂抹上的粉色泡泡,似乎在这份专注的、纯粹为工作而生的气氛里,暂时失去了颜色,沉入背景的黑暗。

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突兀地亮起,幽白的光刺破黑暗,像一道冰冷的裂痕。凌晨一点三十七分。纪晚宁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解锁,屏幕光晃得眼睛生疼。

是纪南洲的微信头像,一个简单的黑色剪影。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

纪晚宁点开。像素有点模糊,带着老照片特有的颗粒感和泛黄的底色。照片里是个瘦小的男孩,顶多六七岁,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运动服,站在一个简陋的水泥乒乓球台旁边。他咧着嘴在笑,门牙缺了一颗,露出一个滑稽又天真的大豁口。脸上脏兮兮的,沾着汗水和灰尘混成的泥道子,额发被汗水浸湿,一绺绺地贴在脑门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裂了缝的乒乓球拍,塑料的红色拍面磨损得很厉害。男孩的眼睛亮得惊人,首首地看着镜头,那眼神里有种近乎倔强的、不管不顾的快乐。

照片下面,紧跟着一行字跳了出来:

>「翻旧物翻到的。小时候在老家镇上的水泥台子上打野球,拍子还是捡来的。」

>「丑吧?[捂嘴笑]」

>「只给你看过。」

最后那西个字,像带着倒钩的鱼线,猛地钩住了纪晚宁的心脏,狠狠往下一拽。

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纪晚宁猛地坐起身,后背撞在冰凉的床头板上。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纪晚宁骤然睁大的眼睛。照片里男孩缺牙的笑容,那脏兮兮的小脸,那豁了口子的破球拍,还有那句“只给你看过”……无数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

指尖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冲动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撞破喉咙。那些被纪晚宁用“边界感弱”、“性格使然”强行压下去的细碎瞬间,此刻全被这张照片引爆了:加班时他悄悄推过来的热咖啡;雨天共撑一把伞,他不动声色偏向纪晚宁这边的肩膀;项目聚餐替纪晚宁挡掉一杯又一杯的劝酒时,他看似随意却不容置疑的语调……

它们汇聚成一股滚烫的洪流,烧灼着纪晚宁的理智。对话框里的光标在无声地闪烁,像一种无声的催促。手指终于落下,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飞快地敲出几个字,发送:

>「纪南洲,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关系?」

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来,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纪晚宁。像在悬崖边一脚踏空,失重感猛地攫住心脏。纪晚宁慌乱地想把消息撤回,指尖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手机屏幕顶端骤然跳出他的名字。

是语音通话请求。

尖锐的铃声在死寂的深夜里炸开,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耳膜。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纪晚宁手忙脚乱地接通,把手机紧紧贴在滚烫的耳朵上。

“喂?”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背景是深夜特有的、无边无际的寂静。

“……”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嗯?说话呀?”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慵懒的鼻音,“大半夜的,发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然后装哑巴?” 那语气轻松得仿佛纪晚宁们只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他越是若无其事,纪晚宁胸腔里那团被点燃又被泼上冰水的火焰就越是烧灼得难受。指尖死死抠着手机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纪晚宁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张照片……还有你之前说的那些话……”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纪南洲,你到底……”

“哦,那个啊!” 他轻笑了一声,打断了纪晚宁的艰难挣扎。那笑声透过电波传来,清晰地撞击着纪晚宁的鼓膜,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了然和……安抚? “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温和的、带着点无奈笑意的调子,像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小孩,“纪晚宁,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几个字,被他念得无比自然,无比笃定。

“朋友之间,分享点小时候的糗事,不是很正常?”他顿了顿,声音里那点慵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看你平时挺稳重的,怎么也会钻这种牛角尖?”

听筒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似乎在床上翻了个身。接着,他用一种更加低沉、更加亲昵,甚至带着点纵容的语调补充道:

“好了,别胡思乱想。快睡吧,傻丫头。”

“傻丫头”。

这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尖,瞬间抽走了纪晚宁所有质问的力气。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孤勇,被他一句轻飘飘的“最好的朋友”和这声亲昵的称呼击得粉碎。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沉甸甸地压下来,堵得纪晚宁喘不过气。

“嗯。”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干涩得厉害,“知道了。晚安。”

不等他再说什么,纪晚宁近乎仓惶地按下了挂断键。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房间里重归彻底的黑暗。纪晚宁重重地倒回枕头上,睁大眼睛望着看不见的天花板。窗外城市的微光在窗帘缝隙里投下一道惨白的细线。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听筒那冰冷的触感,而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最好的朋友”、“傻丫头”,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一遍又一遍。

朋友。

原来只是朋友。

纪晚宁闭上眼,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枕头里。被子里蜷缩的身体,在深秋的凉夜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