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这人,头上盘着一条辫子,脑后垂着一条辫子,心里还藏着一条辫子。三条辫子,便是他一生的事业了。
张勋的兵,脑后都拖着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号称"辫子军"。这些兵士平日里除了操练,便是练习盘辫子。盘得好的,可以升官;盘得不好的,便要挨鞭子。故而辫子军的辫子,一条比一条精致,一条比一条结实。有人传言,辫帅的辫子能在三丈外取人首级,虽是无稽之谈,倒也显出百姓对这辫子的敬畏了。
五色旗在七月的热风里蔫蔫地垂着,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北京城的百姓们照例在茶馆里消磨长夏,忽而听得一个消息:皇帝又要坐龙庭了。
这皇帝自然是溥仪,而那推他上台的,便是脑后垂着花白辫子的张勋。此人统兵不忘前朝,麾下兵士皆蓄发辫,人称"辫帅"。他此番进京,原说是调停黎元洪与段祺瑞的府院之争,谁知竟演出一场复辟的闹剧来。
张勋的辫子,在民国六年显得格外刺目。那辫子油光水滑,显然常受精心照料。他的兵士们亦拖着长短不一的辫子,行走时一摇一摆,活像一群尾巴上拴了秤砣的骡子。我曾见过一个辫子兵买烧饼,那辫梢沾了芝麻酱,他自己浑然不觉,倒是惹得卖烧饼的小贩抿嘴首乐。
复辟那日,天还未亮,警察便挨户敲门,叫商铺悬挂龙旗。可仓促间哪里去寻?有人翻出戏班里的行头,权且充数;更有聪明人用黄纸画了条歪歪扭扭的龙,贴在青天白日旗上。远远望去,倒像是旗子生了疮。
紫禁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前清的遗老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穿着压箱底的朝服,那补子上的禽兽都发了霉。他们对着十三岁的溥仪三跪九叩,额头碰在金砖上咚咚作响。有个老头子太过激动,竟当场中了风,被人抬出去时,手里还死死攥着要献给皇帝的贺表。
张勋自己封了忠勇亲王。他那张紫膛脸上泛着油光,眼睛眯成两道缝,活像年画上的门神。据说他私下对亲信说:"咱们这回可算是光宗耀祖了。"亲信们诺诺连声,背过身却嘀咕:这年月,祖宗怕是不认得这些不肖子孙了。
外省的反应却大出辫帅意料。段祺瑞在天津马厂誓师讨逆,各省督军纷纷通电反对复辟。最可笑的是先前暗中支持张勋的军阀们,此刻都成了"共和卫士"。有个督军的电报写得妙:"勋逆妄为,天下共诛之。"落款日期却比复辟还早了两天——大约是师爷写好了备用的。
北京城里的百姓倒显出几分淡定。卖豆汁的照旧吆喝,拉洋车的照旧跑街。只有茶馆里的议论多了起来。一个戴圆眼镜的老学究说得起劲:"这张大帅的辫子,好比是拴驴的橛子——自己拴了自己还不算,还想拴住天下人哩!"众人哄笑,跑堂的趁机多卖了几碟瓜子。
复辟的第十二天,讨逆军的炮声近了。张勋在公馆里急得团团转,他的德国顾问劝他躲进使馆区。正犹豫间,忽报南苑机场的飞机要来轰炸。辫帅顿时慌了神,连朝服也顾不得换,钻进汽车就往荷兰使馆跑。车过前门,他那条宝贝辫子夹在了车门缝里,疼得他哇哇大叫。司机不敢停车,拖着条辫子在石板路上颠簸,活像拖着条死蛇。
后来有人在荷兰使馆门口捡到一顶红顶花翎,想必是慌乱中遗落的。那帽子被小孩踢来踢去,最后让一条野狗叼了去。
溥仪又退位了。这次连"优待条件"也被废了。紫禁城的太监们忙着藏匿珍宝,有个老太监偷了只宣德炉,却被护军逮住。审问时他竟理首气壮:"横竖都是要散的,不如散在自家人手里!"
张勋后来寓居天津,依旧留着辫子。有人问他为何不剪,他答:"吾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听者无不暗笑:这位"忠勇亲王"打仗时逃得比谁都快,倒在这头发上讲究起孝道来了。
最妙的是一位上海报人的评论:"张勋的复辟,好比是给死人梳头——梳得再光溜,也活不过来。"此言得之。
张勋复辟,前后不过十二天。这十二天里,北京城物价飞涨,人心惶惶,唯一受益的,是那些卖假辫子的小贩。后来有人统计,复辟期间,北京城共卖出假辫子三千七百六十二条,其中有二十八条被当作真品献给了张勋,张勋还赏了银子——这大约是他一生中最慷慨的时刻了。
张勋败走后,北京城又恢复了平静。官吏们悄悄摘下假辫子,重新穿起西装;百姓们继续为生计奔波,偶尔谈起这场闹剧,也不过一笑置之。
只有那位被剪了辫子的忠勇亲王,在使馆区日日对着镜子发呆。他时而摸一摸脑后,时而叹一口气,仿佛丢失的不是一条辫子,而是半条性命。
人之视己,如见其辫。张勋一生,为辫所困,亦为辫所误。可叹他至死不明白:头上的辫子易剪,心中的辫子难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