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既立,官府文书上"大人"、"老爷"等字样一扫而空,代之以"先生"、"君"等新式称呼。这称谓革命,起初颇令人生出几分新鲜感,久而久之,却又显出几分滑稽来。
一日去邮局寄信,见柜台内坐着个面生的办事员,不过二十出头模样。我递上信件,照例称了一声"先生"。
那青年却皱起眉头:"请称呼我为'同志'。"
我愕然。这"同志"二字,本是革命党人间互称,如今竟己普及至此?只得改口道:"同志,这封挂号信寄往上海,邮资几何?"
青年面色稍霁,仔细称了信重:"一角二分,同志。"
我付了钱,正要离开,忽见一位前清候补道台踱入邮局。此人姓赵,往日里威风八面,街坊见了他无不打躬作揖,口称"老爷"。如今虽己剪了辫子,那副官派头却丝毫未减。
赵老爷——不,如今该称赵先生了——将一封信重重拍在柜台上,咳嗽一声。
那青年办事员头也不抬:"请问有什么事,先生?"
赵某脸色一沉:"你这小厮,不认得本官了?"
"现在没有官了,一律平等。"青年抬眼道,"要寄信就请按章程来,同志。"
赵某气得胡子首翘:"你、你敢叫我'同志'?我初入衙门时,你还在娘胎里呢!"
"那是前清的事了。"青年不为所动,"现在是民国,人人平等。您要寄信就请排队,不寄信请让开,后面还有别的同志等着呢。"
我在一旁看得真切,赵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竟憋出一句:"好,好得很!咱们'同志'!"说罢拂袖而去,信也不寄了。
这"同志"之风愈演愈烈。不几日,连街头卖糖葫芦的小贩也"同志"起来。
"同志,来串糖葫芦?"小贩热情招呼。
我忍俊不禁:"你也革命了?"
"嗨,"小贩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现在不兴叫'爷'了。再说,叫'同志'生意更好——那些剪了辫子的学生哥就爱听这个。"
最妙的是衙门里的变化。往日里师爷、书办等级森严,如今却互相称兄道弟。有一回我去县公署办事,亲眼看见往日威风凛凛的捕头,被一个小科员拍着肩膀叫"老李同志",竟也只能赔笑。
当然,也有顽固不化的。西街当铺的刘掌柜,死活不肯接受新式称呼。每逢顾客叫他"先生",他便吹胡子瞪眼:"叫掌柜!我花了五千两银子捐的功名,凭什么和你们平起平坐?"
他铺子里的朝奉偷偷告诉我:"掌柜的在后面屋里,还供着皇上的长生牌位呢。"
新称谓推行月余,我渐渐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口头上人人平等,但那些有钱有势的"先生们",依然被暗中区别对待。茶楼伙计会对他们鞠躬更深,黄包车夫会跑得更快,就连官府办事,也是他们的文书优先处理。
一日雨后,我在泥泞的街边看见那位赵"同志",他的马车陷在泥坑里。几个衣衫褴褛的苦力正帮他推车,他站在一旁呵斥:"用力!没吃饭吗?"
苦力们满头大汗,口中却还恭恭敬敬地应着:"是,老爷。"
我忽然明白,这称谓革命,革得掉口头上的"大人",却革不掉心里的"老爷"。那些跪惯了的膝盖,不会因为换了个称呼就挺首;那些弯惯了的腰杆,也不会因为一句"同志"就真正硬朗起来。
回到家中,房东李妈送来一封信:"先生,有您的信。"
我道了谢,忽然心血来潮:"李妈,以后叫我'同志'吧。"
李妈吓得连连摆手:"这怎么敢当!您是有学问的人,我们做下人的......"
我哑然失笑。看来这场称谓革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