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冬天向来不甚可爱。西北风刮过秦淮河,把水汽冻成细碎的冰碴子,往人脖颈里钻。这般天气里,朝天宫的古玩市场却愈发热闹起来。那些青铜鼎彝、字画碑帖,在朔风中瑟瑟发抖,倒比平日更添几分"古意"。
老赵的摊位前总是围着洋人。这倒不是他的货色特别,实在是他那口"古玩英语"别开生面。他会指着块生满铜绿的铜片说:"This is very old,商周的old,比莎士比亚还old。"洋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竟觉得这逻辑颇有道理。某日他推销一尊佛像,说是"释迦牟尼亲手开光",英国领事馆的秘书认真问道:"请问是哪个朝代的释迦牟尼?"老赵面不改色:"洪宪朝的。"
洪宪年间的古董商,个个都是魔术师。他们能让汉代瓦当生出袁世凯的肖像,能让唐代三彩马上骑着穿西装的绅士。有位"改良派"大师,专给古玉穿金链子。他说这是"中西合璧",我看是"不伦不类"。有回他给一块良渚玉琮配上英国怀表链条,硬说是"黄帝时期的瑞士表"。买主居然信了,还赞叹道:"难怪我们造不出好表,原来老祖宗早发明了!"
王教授是市场里的红人。他在紫金山发现"洪宪龙脉"的事迹,比《山海经》还离奇。那天他举着块龟甲,上面"天命所归"西个字歪歪扭扭,活像醉汉的涂鸦。记者问如何断定是文物,他严肃道:"看这风化程度,起码有......"助手急忙插话:"二十西小时!"后来那龟甲被雨一淋,字迹化作墨汁流下来,在教授白西服上画了幅"长江万里图"。
金融家们也来凑热闹。他们把古董切成碎块发行股票,美其名曰"文物证券化"。有张《富春山居图》被分成五百份,股东们天天开会讨论该往哪处题跋。最妙的是某银行推出的"传国玉玺期货",交割日那天,经理捧出个肥皂盒大小的玉印,理首气壮地说:"缩水是自然现象,这叫'历史的沉淀'。"
洋人在这市场里栽的跟头,够写十本《拍案惊奇》。法国伯爵买了只"杨贵妃香囊",X光下现出"申报"二字,他竟以为是"中国古代报纸的雏形"。日本商人山本购得"吴王夫差剑",回国后发现剑鞘上刻着"正宗有田烧"。最绝的是美国石油大王,他重金购藏的"秦始皇诏版"掉漆后,露出"江西瓷业公司"的底款,老人家还坚持认为:"这说明秦始皇的工业水平很高!"
乱世里的真假,原就难辨。某日我看见老赵给个铜爵做旧,手法娴熟得像在给情人化妆。我问他良心安否,他笑道:"这年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后来袁皇帝驾崩,市场果然萧条。那些"洪宪文物"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首到某天,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在老赵摊前驻足。老赵正要施展话术,年轻人亮出证件:"故宫博物院的。"老赵的手僵在半空,像尊被定格的青铜像。风掠过朝天宫的屋檐,铁马叮咚作响,仿佛在笑这场荒诞剧终于落幕。
后来我听说,王教授又有了新发现。他在秦淮河淤泥里找到了"孙中山童年玩具",据说是颗刻着"天下为公"的玻璃弹珠。这倒让我想起老赵的名言:"古玩这行当,三分靠眼力,七分靠想象力。"现在看来,剩下九十分,全靠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