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春,北京城出了件新鲜事——前门外开了家"幻仙电光影戏院"。这"电光影戏"西字,在老百姓口里很快简化成了"电影",成了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开张那日,我恰从戏院门前经过。但见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一块大红布幔上贴着金灿灿的大字:"西洋奇术,活动照相,每日五场"。票价分三等:头等座一元,二等五角,三等只要二十个铜子儿。
"这劳什子真能让人影儿动起来?"一个穿短打的车夫伸长脖子张望,"莫不是变戏法吧?"
旁边戴学生帽的青年立刻反驳:"这是科学!跟X光镜一样,都是西洋人发明的。"
我买了张二等票进去。场内黑压压坐满了人,有穿长袍马褂的,有西装革履的,还有几个梳着刘海的女学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电灯一灭,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一道白光从后墙小窗射出,照在前方的白布幔上。起初只见些闪烁的光点,继而竟显出人影来——是个洋人男子,戴着高帽子,手持文明棍,在街上行走。
"活了!真活了!"后排有人惊呼。
那洋人走得急,忽然绊了一跤,帽子飞出去老远。全场哄堂大笑。几个孩子从座位上跳起来,想摸那白布上的影子,被大人厉声喝止。
短短十分钟的片子,看得众人如痴如醉。灯亮时,不少人还坐着发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弄的?"散场时,一个老者拉住检票员追问,"莫非把人的魂儿摄进去了?"
检票员笑而不答,只指着门口广告:"明日上映《火车进站》,更加惊险刺激!"
不出半月,电影风靡全城。茶馆里,酒楼上,处处听得人们议论:
"昨儿看的《水浇园丁》,那洋人园丁被小孩戏耍的模样,笑死个人!"
"我看的《工厂大门》才叫稀奇,几百号工人一齐涌出来,跟蚂蚁似的。"
老派人士却不以为然。前清举人周老先生就在报上撰文,称电影是"奇技淫巧","有伤风化"。尤其当他得知有女子在影片中露脸时,更是痛心疾首:"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这批评反倒起了反效果。次日《工厂大门》的观众多了三成,不少人就是冲着看那"抛头露面"的洋女人去的。
电影院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连演传统戏曲的广和楼也坐不住了。他们想出个折中的法子:在正戏前加映一段电影。老戏迷们起初不买账,后来发现电影里的武打场面比舞台上的更精彩,渐渐也就接受了。
最热闹的当数《火车进站》上映那日。银幕上火车呼啸而来时,不少观众惊得从座位上跳起,有的甚至夺路而逃,生怕被火车撞上。事后成为笑谈,但看的人反而更多了——谁都想知道究竟有多吓人。
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灵机一动,每天在电影院门口蹲守。等那些受了惊吓的观众出来,就兜售压惊的糖葫芦,生意竟比往常好了数倍。
教会学校的外国教员也来看电影。他们见到中国观众的反应,觉得十分有趣。一位金发女士甚至专门写了篇文章,发表在英文报纸上:"中国人第一次面对活动影像时那种天真烂漫的反应,正是电影艺术最珍贵的观众......"
七月里,幻仙戏院推出了新花样:在放映前,先请位"讲解员"说明剧情。这职位落在了戏院账房先生的侄子头上——那小子读过几年洋学堂,能说几个英文单词。
"女士们先生们,"他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今天要放映的是《爱德华七世葬礼》,这是英国king的funeral......"
观众听得云里雾里,但看那浩浩荡荡的仪仗队,黑压压的人群,也觉得肃穆壮观。尤其当镜头扫过各国使节时,讲解员突然喊道:"看!那是咱们中国的代表!"全场顿时掌声雷动,仿佛在这西洋影戏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电影的影响渐渐显现。小报上开始出现"电影明星"一词;年轻人模仿银幕上的洋人举止;连小脚老太太们聊天时,也会冒出一句"跟电影里似的"。
最出人意料的是,电影竟成了新式教育的工具。一所小学组织学生观看《非洲探险》,让孩子们见识了狮子大象;女子学堂则放映《欧洲妇女生活》,作为解放妇女的教材。
当然,守旧派的反对声从未停止。有人声称电影伤眼睛,有人说影院黑暗处有伤风化,更有甚者,谣传电影是洋人摄取中国人魂魄的妖术。但这些声音很快就被电影带来的新奇与快乐所淹没。
中秋之夜,我陪房东李妈去看了场《月宫旅行》。片子粗糙,无非是些舞台布景的拼接。但当"嫦娥"出现在银幕上时,李妈还是激动得首抹眼泪:"活了这把年纪,竟真见着月宫仙子了!"
散场后,我们沿着胡同往家走。月光如水,李妈忽然问道:"先生,您说那电影里的人,知道咱们在瞧他们么?"
我怔了怔,竟不知如何作答。这问题看似幼稚,却道出了电影最神奇之处——它将不同时空的人们,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我不由莞尔。这新奇的西洋镜,己然融入了中国百姓的生活,成为他们理解世界、表达自我的新方式。在这变革的年代,没有什么比这小小的银幕更能展现时代的脉搏——它既带来了远方的影像,也映照出我们自己正在改变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