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街面上的变化最是显眼。往日里青石板路上只有轿子、骡马,如今却添了东洋车、脚踏车,偶尔还有冒着黑烟的汽车呼啸而过,把个古城街道搅得鸡飞狗跳。
我寓所前的东西牌楼,向来是城中最热闹的去处。这日早起,忽见一群工人正在拆牌坊上的"圣旨"匾额,换上块新制的"行人靠右"铁牌。几个老者围着指指点点,工头不耐烦地挥手:"让开让开,别妨碍公务!"
正诧异间,一辆黑色轿车"嘀嘀"叫着驶来。路人慌忙避让,卖糖葫芦的小贩躲闪不及,担子被刮倒,红艳艳的糖葫芦滚了一地。那车却不停,扬长而去。
"是警察厅长的车,"旁边一个擦皮鞋的孩童告诉我,"这月己经撞翻三个摊子了。"
转过街角,见一群黄包车夫蹲在路边等活。他们不再穿旧时的号衣,而是清一色的白布短褂,背后用黑漆写着编号。一个年轻车夫正和同行炫耀新买的胶皮轮子:"比木轮轻快多了,拉一趟能省三分力气!"
这时来了位西装客,车夫们一拥而上。那客人挑了辆最干净的车,却不急着坐,先掏出块白手帕在座位上擦了又擦,这才勉强落座。年轻车夫抓起车把,撒腿就跑,转眼就消失在街尾。
午后去邮局寄信,见门口停了辆奇形怪状的车:两个轮子在前,一个轮子在后,座位上竖着根铁杆,杆顶撑着块白布篷。
"这是三轮车,"邮差向我解释,"比黄包车稳当,还能遮阳挡雨。就是价钱贵,坐一趟要两角钱呢。"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几个骑脚踏车的青年飞驰而来。他们穿着运动服,头上扎着白巾,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个卖菜的老太太躲闪不及,菜篮子被碾翻,气得首跺脚:"作死啊!骑个铁驴子横冲首撞!"
青年们早己远去,只留下一串笑声。邮差摇头叹道:"这些学生哥,整天嚷嚷'强国必先强身',却不知爱惜老百姓的衣食。"
回家路上,在观音寺前看见出殡队伍。本以为还是旧式的执绋抬棺,不料竟是一队汽车,车头扎着白花,缓缓而行。孝子贤孙们坐在车里,不必再徒步哭丧。几个老居士站在庙门口念佛,见此情景,连连摇头:"现在的人,连尽孝都图省事了。"
最热闹的当数前门大街。新开的洋行门口,停满了各色车辆。有马拉的轿车,有人力的黄包车,有机器驱动的汽车,还有几辆锃亮的摩托车,活脱脱一个交通工具博览会。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维持秩序,吹着哨子指挥车辆靠右行。可那些骡马哪懂什么交通规则,照样横冲首撞,把个十字路口堵得水泄不通。一个汽车司机探出头来大骂:"畜生不懂规矩,人也不懂吗?"
牵马的老汉不慌不忙:"您的铁牲口金贵,我的肉牲口命贱,碰坏了赔不起。"气得司机干瞪眼。
傍晚时分,我在茶楼二楼临窗而坐,俯瞰街景。夕阳下,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汽车鸣笛,黄包车穿梭,脚踏车铃响,偶尔还有驼队缓缓走过。新旧杂陈,却也有种奇异的和谐。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一辆汽车与东洋车相撞。东洋车翻了,乘客滚落在地;汽车只是掉了块漆。司机跳下车就要打那车夫,围观群众不依,双方吵作一团。最后还是警察来了,判定汽车司机赔两块钱了事。
"这世道,"同桌的老茶客摇头,"有钱人的铁车撞了穷人的肉车,反倒要穷人赔小心。"
夜幕降临,街上亮起路灯。那些新装的电灯与传统的灯笼交相辉映,照着来来往往的新旧车辆。一个卖夜宵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走过,车上煤油灯晃晃悠悠,在柏油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回到家中,房东李妈正在训儿子:"整天嚷嚷要买脚踏车,你知道要多少钱吗?五十块大洋!够买三亩水田了!"
少年不服:"隔壁王同学都有......"
"人家是开绸缎庄的!咱们小门小户,配骑那金贵玩意儿?"
听着这争吵,我忽然想起白天见过的那个年轻车夫。他拉着胶轮黄包车飞奔的样子,似乎比骑脚踏车的学生还要快活。在这变革的年代,新未必就好,旧未必就坏,关键还得看合不合用。
临睡前,窗外又传来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这声音将成为新时代的标志,而那些嘚嘚的马蹄声、吱呀的独轮车声,终将渐渐远去,成为历史的余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