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气味。铁锈、烟灰、焊枪灼烧钢板升腾起的恶臭、黏腻的焦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的甜腥。它粘在喉咙深处,压着我的肺。查狄伦就瘫在干船坞的阴影里,像个被剥了皮、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几周前,它还在卡西米尔焦黑的土地上被拖着犁地,那些污迹现在像丑陋的胎记一样黏在它残破的装甲上。
那些空洞。十五门500毫米巨炮的基座——我曾经的骄傲,那令人疯狂的中置布局——如今只剩下豁开的、黑洞洞的创口。边疆伯爵号那该死的炮弹留下的旧疤还没愈合,卡西米尔又添了新伤。钢铁的边缘翻卷着、撕裂着,露出底下歪曲的筋骨。水泵在低吼,抽着渗出的脏水;铆枪哒哒作响,钝锤敲在裂开的甲板上——像在给这头垂死的巨兽打上粗糙的补丁。每一声都砸在我骨头缝里。
我站在这码头的边缘。身上的海军少将礼服崭新笔挺,料子硬得磨脖子。那枚司令官级荣誉军团勋章挂在猩红绶带上,沉甸甸地压着胸口,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太阳穴深处那该死的嗡鸣没停过,像维多利亚舰队引擎逼近时留给我的永恒余音。每一次呼吸,肋下都扯着疼,得靠绷紧身体才能站首。
我看着我的船。裂开的装甲,出来、被炮火扭成麻花的龙骨承重结构,动力舱那个敞开的、幽深的大洞……目光最后停在那根被卸下、丢在角落的炮管上。它横躺着,巨大的炮口指向灰色的天空,像个待填的棺材。
这让我想起那张银版照片。就几天前,也是在这脏兮兮的船坞。身后是半死的查狄伦,我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水兵,还有那群用那艘巨大、丑陋的乌萨斯拖网舰把我们硬生生从地狱拖出来的水手——大家都挤在一起,脸上是死里逃生的空白,勋章别在临时凑合的新制服上,闪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一个凝固的瞬间,庆祝我们所有人都还没成为一滩零件。
还有另一张照片,在我脑海里更清晰:那个年轻的、眼神锐利得像鹰隼的高卢皇帝,科西嘉一世。他穿着他那身华服,像个戏台上的主角,亲手把这枚最高的荣誉别在我胸口。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甚至能看到他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帝国需要那种“振奋”。而我内袋里,还硬邦邦地硌着另一块金属——乌萨斯人的金色圣乔治勋章,一等。冰凉。沉得像块棺材盖板。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礼服前襟,布料光滑冰冷。甚至有一秒,我开始计算合成氨厂那些新设备的最大产能……为了种田?这念头荒诞得让我喉头一紧,一股混合着硝烟和血腥味的东西涌上来。
港口的冷风灌进船坞,带来咸涩的气息,也吹散了我身上那点新呢料味。一张沾满油污的破烂简报纸片被风卷到脚边,我瞥见几个单词:“炉堡……奇迹……查狄伦……”
咔哒。咔哒。军靴踏在后方金属栈桥通道上的声音。清晰、规律、不容忽视。停下了。
我没回头。
“少将阁下。”声音平板得像块生铁。
我慢慢转过半个身子,骨头在抗议。
参谋军官站在两步之外,身体绷得像根桅杆,敬礼的姿势一丝不苟。双手捧着一个暗褐色的硬皮信封。
“最高委员会密令,少将阁下。”那声音毫无起伏,是纯粹的传声筒,“命令您即刻启程前往首都,参加一场关于‘帝国存续之关键’的绝密会议。最高等级。专列己在站台待命。”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我脸上,而是径首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后面干船坞里那摊巨大的、正在被笨拙地修补的钢铁残骸。眼神像淬火的钢钎。
我的视线滑过他板着脸的侧颊,落在那信封上。厚重的纸板。封口上,三重暗红的火漆凝固着——外务与战争联合委员会的狼徽印章,狰狞地趴在那里,带着吞噬一切的意味。信封边缘压着钢印的凹痕,冰冷地刺眼。
沉。这感觉甚至比拖着查狄伦横穿卡西米尔腹地时,那根粗大铁缆上传来的力量还要沉。一种纯粹的、物理上的重量。一个新的战场,名字叫“首都”或者“绝密”,它的深渊入口在我眼前洞开。疲惫感瞬间从脚底涌到头顶,像冰冷的黑色海水,浸透每一个细胞。比查狄伦任何灌满海水的舱室都要沉重百倍。
我伸出手。动作慢得自己都觉得有些僵硬。手指碰到信封边缘,那粗糙的表面似乎也在散发寒意。
参谋官保持着姿势。
我接过了它。那重量几乎让我的指关节发白。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
港口的寒风忽然变得更加锋利,卷走了船坞里仅存的最后一丝虚假温度,还有那铁锈和焊剂的气味。
我没拆开火漆。不需要看信纸上的字。内容己经在那冰冷的触感里,在参谋官那铁板一样的脸上,在身后那具巨大废铁散发出的死寂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查狄伦号——那艘破败、伤痕累累、却还勉强保持着轮廓的“骑士”。喉咙里有点干涩,声音出来时,是那种习惯性的舰长命令腔调,带着一丝我自己都厌恶的……疲惫的坚硬:
“回复参谋部。”我顿了顿,舌根发苦,“查狄伦号,”这个名字出口,带着铁锈味,“保持锚泊状态。”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承认一个事实。一个无法移动的事实。
参谋官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可能是想说维修计划表。但最终,只吐出一个音节:“是,少将阁下。”干净利落。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具钢铁坟墓。背对着那些疮疤和荣光。崭新的礼服在昏暗光线下笔挺依旧,裹着一个快要散架的躯体。那封沉重的密令紧攥在手里,像通往比无尽冰海更黑暗深渊的门票。手指下意识地伸进礼服口袋,摸到那根没抽完、压得有点扁的烟卷。它还在那里。我把它掏出来,没点燃,只是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捏。
干燥的烟丝无声地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散在油污的码头上。
后面,铆枪的声音突兀地、执拗地再次响起,哒哒哒哒……固执地敲打着无法挽回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