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那副官话音掷地的瞬间,紧随其后的通讯卡车阵早己完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精准靠泊。驾驶员们将卡车的钢铁身躯野蛮地楔进“查狄伦”号狰狞的伤口边缘,车轮碾过结痂般凝固的油污与锈渣,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哐!哐!哐!”车后厚重的金属挡板被数双裹着油污帆布手套的手同时猛力砸开!幽深的车厢内部在夕阳最后一缕垂死反光的照耀下,倏然浮现出一丛丛令人心悸的锐利寒芒!那不是弹药箱,不是迫击炮管——
是香槟!
成捆!成箱!垒砌如墙!墨绿色的瓶身在黯淡光线下浮沉着,每一条瓶身粗砺的棱线都反射着冷硬如枪械金属的光。硕大的瓶塞被铁丝与棕皮层层缠绕锁死,粗壮的瓶颈被草绳粗暴束缚,堆积如山,如同等待发射的巨型弹药。瓶壁内侧堆积的细微气泡,在远处炮火余烬的映照下,竟也恍惚闪烁着熔炉沸腾时的鬼魅红光。
没有多余的言语。无需言语。这些沉默的、被草绳捆绑的钢铁囚徒,本身就是最嘹亮的凯歌。
那名狂热的副官猛地转身,军靴铁掌砸在油腻的甲板上发出沉重闷响。他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丛涌动的冰冷墨绿。他一步跨出,撞开试图帮忙的水兵,用佩戴着双剑金锚袖章的手臂——那手臂此刻绷紧如钢筋——蛮横地抄起最顶上那瓶捆扎得最结实的香槟。粗砺的草绳在他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指掌间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
下一刻,他双臂高举,整个人带着一丝与这破败战场格格不入的、仪仗队般的僵硬姿态,旋踵,向着所有视线所及的、甲板上散落的黑影——无论那是倚着护壁喘息的水兵,还是拖着伤腿仍紧握扳手的轮机匠——狠狠劈下手臂!
目标,是挂在炮座防盾挂钩边缘的一截探出钢板、足有手腕粗细的、锈迹斑斑但依旧狞厉尖锐的断锚牙!
“咣——嚓!!!”
沉重粗壮的香槟瓶身带着千钧重力轰然撞在那锋利的断锚尖角上!冲击力凶悍得如同用圆木撞击拒马!缠裹瓶口的棕色皮革、编织草绳连同瓶口玻璃应声如炮弹破片般爆裂西散!一股炽烈的、裹挟着硫磺般气息的泡沫和酒液轰然喷发!
并非柔和的滋滋声,而是近乎蒸汽锅炉泄压阀开启时那种暴烈的、撕裂空气的锐响!金色的酒液狂喷而出,形成一道浑浊却又璀璨夺目的液柱,里面搅动着密布如霰弹碎片般细碎锋锐的玻璃碴与草绳纤维。这金泉并非涓涓细流,更像是一条被斩首的液态巨龙在垂死挣命,裹挟着未散尽的硝烟气味,狂暴地喷射向布满铁锈和凝固血斑的、坑洼狼藉的甲板!
浓郁到几乎实体化的香气——一种极度矛盾的气味——瞬间炸开!熟透葡萄发酵后的顶级甜醇、橡木桶陈年的深邃辛香、以及酵母活泼迸发的生命气息,极其短暂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霸道,狂暴地碾压过空气中那股盘踞不散的铁腥、焦油和绝望的余韵。这股香气像一柄烧红的通条,狠狠戳穿了废墟沉闷的躯壳!
碎裂的玻璃残片混合着酒液泡沫,“噼啪”作响地砸落,在甲板的油污和锈斑上流淌、跳跃,折射出探照灯穿透硝烟尘埃的惨白光柱。残碎的光斑在肮脏的甲板间闪烁、跳跃,诡异而辉煌。
“啪嗒。”一滴硕大的酒液混合着泡沫坠落在脚下,正好砸在一滩干涸发黑的血渍中心。金色液体迅速晕染开那凝固的暗沉,短暂地在金属表面形成一小片晶莹的反光,旋即又被后续奔涌的酒流吞没、带走。香槟冰冷地渗入甲板每一道陈年的裂痕与伤疤,冲涮着无数个日夜淤积的油垢和不可言说的污痕。
一个紧邻着裂口、负责了望的年轻水兵,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去接。金黄的液体混着泡沫落在他因长期紧抓冰冷护栏而皲裂发黑的手掌上,沿着掌纹的沟壑蜿蜒流淌。他呆愣了一瞬,那冰冷的触感和骤然爆发钻入鼻孔的狂野果香,似乎将他从无数个血与火的噩梦中骤然拽回。冰凉的液体浸润着他皲裂的皮肤,竟带来一丝近乎幻觉的灼痛。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大口掌心混合了尘土的酒液泡沫。辛辣气泡在鼻腔猛烈炸开,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爆发出狼崽子啃到骨头般的凶悍光芒,猛地朝天空挥舞起紧握的拳头。
“查——狄——伦——!”
这嘶吼不似人声,更像是从撕裂的舰体深处迸发出的、积压己久的咆哮!
“查——狄——伦——!!!”
吼声如同惊雷,从破败的舰桥轰然滚过,瞬间点燃了整片钢铁废骸!更多的身影被这原始的呐喊召唤。这些刚刚经历炼狱洗礼的幸存者们,无论倚在护壁喘息的水兵、浑身油污的轮机匠、还是吊着臂膀的伤员、挣扎着试图站立的军官,被这声吼叫狠狠撞碎了支撑着疲惫躯壳的最后矜持与麻木。他们眼中爆发出凶悍的光,像一群刚从泥沼血泊里爬出的困兽,喉咙深处挤出意义不明、却震耳欲聋的咆哮,争先恐后地扑向那些如同钢铁军火般码放的香槟箱!没有优雅,没有精致,开瓶的动作被简化到极致:用牙咬开铁丝封口锁!抄起扳手、断锤,甚至随手一块带着锋利棱角的甲板残片!狠狠地将瓶口砸向一切坚硬锐利的棱角——炮管底座、钢制护栏、甚至战友的钢盔!力道凶猛得如同白刃劈斩!
“砰!”“咣!”“哐啷!”
玻璃碎渣如同冰雹般西处迸射!无数道金色的、浑浊的、裹挟着沸腾泡沫与疯狂气泡的酒柱在“查狄伦”号伤痕累累的钢铁躯骸上同时喷薄而起!它们不再是饮用的琼浆,而是一场失控的、宣泄性的液体风暴!成吨珍贵的液体被疯狂倾倒,浇在烧得焦黑扭曲的装甲残骸上,冲刷着污秽的甲板缝隙里渗出的浑浊油水。金色酒液与铁锈、焦油、海腥和未散尽的血腥猛烈交织碰撞,蒸腾起一片片迷幻而辛烈的氤氲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