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当“查狄伦”巨大的残破轮廓终于被拖出那片炼狱般的焦土核心区,接近后方相对安全的锚泊区域时,一种难以描述的改变悄然弥散。
“冰爪”号的瞭望哨兵第一个发现了异常。他们挥舞着信号旗(那艘船没有信号灯,只能靠原始方式传递简单的信息),拼命指向我们的方向。舰桥上,“查狄伦”自己的观测员(一个右眼还蒙着沾血绷带的年轻见习官)突然放下沉重的黄铜望远镜,声音第一次脱离了长久以来浸透的恐惧和疲惫,带上了难以置信的嘶哑高音:
“看……快看甲板……还有船楼……老天!”
我扶着冰冷的指挥台边缘起身。透过舰桥巨大的裂口望出去。目光先是扫过自己伤痕累累的船体——舰艏巨大的破口着扭曲的断梁,主炮塔歪斜,上层建筑焦黑……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机。
然而,在这些凝固的战争伤疤之上、之下、之间,一种卑微却极其生动的生命力正如同苔藓般,在废铁的罅隙中顽强滋生。
在仅存的上层建筑平顶上,几个胳膊还吊着夹板的水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片从损毁的薄钢板炮罩上敲下来的、形状不规则的光滑金属碎片拼接起来。他们试图用粗大的帆线和焦黑的缆绳将其固定在几根未倒的探照灯塔底座的钢架上,做成一个丑陋、扭曲但能清晰反映光线的巨大反射平面——一个简陋却无比珍贵的信号反射板!
舰体中段损管平台上,更多的人影在移动。他们在甲板的巨大凹坑边缘,将几段严重变形但尚未断裂的蒸汽管道残骸用力弯曲、拗首,并用舰上废墟里扒拉出来的螺丝、甚至打磨尖锐的金属碎片强行固定在一起,做成晾衣架的粗陋骨架。然后,一件件东西被郑重其事地挂了上去。
首先是制服。那些沾满油污、硝烟、血迹和汗碱,甚至带着撕裂豁口的白色高卢海军上装和蓝色的长裤。水兵们没有漂白粉,只有一些浑浊的、带着铁锈味的水(从还没破裂的冷凝水箱里艰难收集来的)。他们在甲板凹坑的积水里用力拍打揉搓着,再用那些水尽可能地冲洗。湿漉漉的衣服悬挂在歪斜的管道衣架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带颜色水迹——混浊的水滴渐渐变得清透。微风吹过,这些湿透的布片沉重地晃动,但那些努力被搓洗过的部位己经在污秽的底色中重新显露出高卢舰队特有的靛蓝和月白色纹路!
在湿衣服之间,还有别的东西在晃动。是水兵的军帽!上面金色的帽徽在残存的阳光下反着光。有些帽徽己经扭曲、暗淡甚至缺失,但当水兵们用力擦拭掉表面的煤灰油污后,那些代表“查狄伦”号本身的、细碎扭曲的花体舰徽字母缩写,重新闪烁出微弱却骄傲的光泽。
整个船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缓慢移动的晾衣场。湿衣服被风吹动,拍打在冰冷的残铁上。水珠滴落在甲板上滚烫的修补焊点(勤务兵正用便携焊枪艰难地封闭一些裂缝)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细小蒸腾的白雾。空气中那长久弥漫的铁锈、油脂和焦糊气味里,第一次混入了某种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气息——清水的湿气,劣质皂角(不知从哪个水兵的背囊里翻出来的)稀薄的气味,还有一种……在极度疲惫之下,努力让身上“不那么像从地狱油锅里刚捞出来”的执念所散发出的、近乎神圣的卑微尊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