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粗粛的铁链在“查狄伦”锈迹斑斑的舰艏铸钢系缆桩上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摩擦轰鸣!紧绷的缆绳骤然释放出积蓄的应力,鞭子般抽打在污浊的地面上,溅起粘稠的泥浆,留下深深的白痕。拖曳我们——这艘丧失动力的、如同废铁纪念碑般的旗舰——的两艘加装了强化犁具和辅助锅炉的乌萨斯军用拖网舰“坚石”和“冰爪”,在沉重的履带碾压声中,终于从深陷的熔岩渣土坑中开始移动。整艘“查狄伦”庞大的残躯随之猛地一震!舰体深处尚未彻底冷却的金属结构应声发出刺耳的哀鸣,如同断裂的龙骨在临死呻吟。
我们被拖着,犁过那片被反复炮火耕耘、又被数千吨级残骸碾碎、最终在高温冷却后板结的战场遗迹。视野极其有限,只有舰桥裂口外那被撕裂的、永恒污浊的天空。浓重的、混杂了劣质燃煤灰烬、油料燃烧残留物、金属氧化粉尘以及尸骸焦化后被碾入土层的腥热气息,灌满了每个人的肺部。这是返航之路的基调——铁锈与焦土的拖痕。
航向东南。
“坚石”号那台老旧但蛮力惊人的往复式蒸汽机,拖拽着我们这数万吨的疲惫残骸,如同纤夫拖行着濒死的巨鲸。每一次它巨大传动轮碾过凸起的地表障碍物时,都会带来一阵猛烈的颠簸。舰体内部便骤然响起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坠落物撞击、金属疲劳撕裂以及残余应力释放的“哐当——嘎吱!”声响。
那天下午,震动来得尤为猛烈。
伴随着一声尤其刺耳的、仿佛整艘舰肋骨被强行扯开的金属“哀嚎”——轰隆!一股浓烈的新鲜水汽混合着机油和冷却液泄漏的特有甜腻腥味猛地从下层舱室通道的舱门爆裂涌出!紧接着是杂乱的叫喊和跑动声。负责清理废墟、清点死伤记录的随舰神父哈维罗克灰头土脸地撞开半塌的舱门冲进舰桥,他左臂的黑色祭袍袖口被滚烫的蒸汽燎穿了一块,下面露出发红的皮肤。他顾不上自己,喘息着指向下方:
“三号储藏室…隔离舱壁…塌了半截!是连接厨房的冷库排气管路…整段被震掉了阀门法兰和弯头…连带震裂了半个冰库舱壁!老天…蒸汽弥漫…还有冻肉和土豆…全飞出来了!”
几个钟头后,舰尾那截露天的、被昨夜近失弹削掉大半护栏的损管补给平台上,就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被砸得有些变形的铸铁大锅里,浑浊的汤水在临时垒砌的焦炭碎块燃起的劣质火焰上翻滚着,吐出一个个边缘发黑的油腻泡沫。空气中飘散着几样难得辨识的味道:熬煮的土豆淀粉质粘稠气味、带着冰凌解冻后腥气的冻海牛肉(其中几块还带着撞击舰壁时沾上的灰绿色绝缘腻子痕迹)、以及充当燃料的劣质焦炭燃烧时的刺鼻硫磺烟气。这己经是“查狄伦”号所能提供的最体面的“伙食”——蒸汽泄漏事故后的废墟再利用。
但没有人抱怨锅里的食物古怪。十几名能站着的军官和水兵端着各自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形状各异、布满凹痕或沾染油污的金属碗碟,沉默地围拢在火堆旁。他们身上带着各种包扎的痕迹,脸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后的黑色灰烬。但当那口大锅里的内容物被勉强分到他们各自的容器里时,一种奇异的气氛在沉默中滋生、发酵。没有人说话,只有汤匙刮擦金属碗壁的刺耳声音此起彼伏。汤很稀薄,勉强漂浮着几块煮烂的土豆和煮散开花的纤维状的肉丝。但每一张疲惫、麻木、甚至带着伤的侧脸,在那一口口热汤被咽下去的瞬间,紧抿的唇角似乎都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胃袋的痉挛被温热的液体短暂压平——这点微不足道的慰藉,在经历了炼狱般的摧残后,被成倍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