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金属靴跟磕碰扭曲甲板的急促敲击声，硬生生凿穿了弥漫在查狄伦号舰桥内、混合着金属冷却呻吟与尘埃沉降的死寂。我蜷在角落的阴影里，那一点穿透破裂观测窗、滚烫的阳光碎片，正灼烤着我一侧眉骨上凝结的血痂，痛得如同熔铅滴落。我闭着眼，让口腔里那丝久未滋润的铁锈味随着每一次粗重的吸气，更深地渗进干裂的喉咙深处。身体拒绝了移动的指令，只有胃袋深处传来的、属于深度饥饿引发的痉挛在无声地抽搐。
脚步声在我面前几步处停下。急促，带着刻意压制的喘息——是那种从前线跑死了马的信使才会有的。
“报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钢板，但每一个音节都努力维持着海军部的标准咬字，在这沉寂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异常清晰，“紧急联络送达，普罗旺斯号陆战队通讯组传递！急件！”
眼皮沉得像铅铸的闸门，抗拒着开启。最终也只抬起一条沾满火药残留和机油污渍的缝隙。视线里是信使那双沾满泥泞和凝结油污的靴子，靴筒边缘的绑腿己经松散。一只手，指节粗大，同样被油污和汗水浸透，皮肤皲裂，颤抖着递过来一张对折的、沾有灰色水渍痕迹的电报纸条。
眼球干涩地转动，费力地聚焦在纸条上。是那种舰队内部紧急联络时使用的廉价纤维纸，边缘被信使攥得发皱发烫。上面是一串极其简练、缺乏任何人性修饰的摩尔斯电码译文，每一个字母和数字都像是冰冷的海图标记：
E-0-4-O-R-P : BRT-HP : COORD:58°02'N 18°45'E // SITREP: "ROYALISTE" ENG STOPPED 代码解读：引擎停止 ,"PROVENCE" ANCHORED, "VOBAN" ENG STOPPED, **NO MAIN STRUCT FAIL. 代码解读：主体结构未坍塌
“‘保皇党’……‘普罗旺斯’……‘沃邦’……”喉头深处滚过三个沙哑的、带着血丝摩擦音节的舰名，声音低得几乎只存在于我的胸腔共鸣之中。每一个代号都代表着冰冷钢铁外壳下，那些曾在破晓前的寒夜中并肩厮杀、在炮火下通过短波怒吼指令、在雷达屏边缘闪烁代表生命和威胁的亮点。它们曾在绝望的航迹图上被标记为“LOST PRESUME”（推定战沉）。
那张轻薄的电报纸却像一片刚从深水打捞上来的钢锭碎片，带着深海寒气的重量，“啪嗒”一声跌落在身边摊开的航海日志上，正落在那杆耗尽魔导辉光、如同废弃螺丝般横卧在冰冷战报字迹之上的银钢笔旁边。
“……引擎停止……”嘶哑的声音重复着电报上最关键的短句。不是沉没。不是毁灭。只是停止了。像此刻躺在我身下、连最后一丝蒸汽都己散尽的查狄伦号一样……停止了。
肺叶深处骤然一紧。一股冰冷粘稠的气息猛地倒灌上来，带着昨晚浓烈硝烟灌入肺腑后未曾散尽的灼烧余烬，强行挤过几乎要痉挛闭合的喉管。难以遏制的呛咳爆发开来，整个被冲击波震伤过的胸腔仿佛被无形的铁箍狠狠收紧、砸烂！断裂的肋骨瞬间化作刺穿胸腔的利刃，每一次猛烈的震动都伴随着肺腑深处被碾碎般的剧痛，喉咙深处腥甜的铁锈味瞬间浓烈得令人窒息。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剧烈痉挛，像一架被顽童用力踢踹后濒临散架的破旧引擎。
视线因剧痛而彻底模糊扭曲。那张写着“NO MAIN STRUCT FAIL”（主体结构未坍塌）的电报纸，在那几滴毫无预兆涌出、滚烫又无意义的生理盐水的浸润下，边缘开始迅速软化、起毛。信使僵立在我面前的身影也只剩下一个晃动的轮廓。
过了不知多久，大概是舰底深处某个彻底冷却的承力构件终于释放了积累的最后一点残余应力，舰体发出低沉而悠长的金属嗡鸣。这阵物理层面平静下来的余音里，我因痉挛和缺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才终于找到了停息点。只有肺腑深处被牵扯撕裂的锐痛还在顽固地持续搏动着。
下巴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刚才咳出的什么，无力地抵在脏污的衣领上。喉咙里的血腥味浓得盖过了所有其他气息。眼角因生理性刺激而干涩刺痛。大脑是一片强行维持表面冻结的冰面，那些关于“普罗旺斯”锚地的坐标、“沃邦”引擎室被堵塞的循环管线、“保皇党”主炮塔残留的殉爆风险……无数冰冷的技术细节如同沉船残骸般在冰层下无声翻涌。
好吧，至少编制是保住了。感谢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