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最后的坐标

2025-08-21 3236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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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体沉稳的震颤,通过冰冷的金属甲板传导入跪伏的膝盖。每一次规律的脉动,都像是这艘被俘高卢战列巡洋舰低沉而有力的心跳,碾过脚下这片名为卡兹戴尔、却比任何故乡都更显荒芜的陆地。空气中弥漫着羽兽油脂被火焰舔舐后的焦香,混杂着消毒水、汗液、血腥以及……绝望长久发酵后的酸馊气。

俘虏舱室里日复一日的思想交锋,那些嘶吼与反驳,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传到我耳边。高卢水手们口中描绘的巫王恐怖,莱塔尼亚士兵眼中高卢国书的傲慢与残忍,两股力量如同无形的锯,在名为战争的铁砧上来回切割着所有人的神经。我早己麻木。真理?正义?在堆满残肢断臂和感染体的战地救护所后方,这些都太奢侈了。我能分辨的,只有伤口感染的绿脓、坏死组织腐败的灰黑、截肢后动脉喷涌的鲜红,以及……矿石病晚期躯体衰败特有的蜡黄与结晶荧光。

当舱门被推开,高卢舰长那件深蓝色呢料军服的出现像一块强磁铁,瞬间吸附了所有散乱的目光——无论是愤怒、敌视还是警惕。他问了一个荒谬的问题:“中午吃啥?”

荒谬,却如同刺破浓雾的微光,短暂照亮了这片被怨恨和恐惧浸泡得太久的方寸之地。羽兽的烤制香气前所未有地浓郁起来,带着一丝可笑的、活着的温热。对面的士兵脸上紧绷的肌肉下意识地放松了零点一秒,喉结滚动。即使是我,胃袋深处那早己被颠簸和疼痛麻痹的角落,似乎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痉挛。

但我只记住了舰长那双眼睛:平静,疲惫,却像打磨过的花岗岩,不含多余的情绪。他不是来宣判的,更像是……暂时划掉了一个休止符。

陆战队员们像不知疲倦的工蚁,从那两艘被战争碾碎的钢铁坟冢中,源源不断地搬回尚存一息的碎片。幸存者越来越多,甲板上、过道里,被伤痛、失温和巨大的惊悸抽空了灵魂的人们。高卢人、莱塔尼亚人,界限在担架的晃动中和低低的呻吟里逐渐模糊。生命被挤压在极限的边缘时,国籍成了最不重要的标识。我看到曾经怒目相视的士兵共同抬着担架,汗水淌进伤口也不在意,眼中只剩下对生之脆弱的共同恐惧。

死亡来得更快。

二十六条……不,二十七条白布裹成的瘦长布包,如同被海浪遗弃的苍白礁石,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舰尾甲板上。夕阳,那颗浑浊的巨大血色火球,正卡在不远处一座残破圣约翰十字架歪斜的断臂缺口处,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悲壮缓缓下坠。风狂暴地撕扯着大副单薄的祷词,将每一句关于永恒安息的词语都扯得粉碎,抛向灰紫色的冰冷天空。徒劳。

我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该结束了。

喉咙深处涌起熟悉的灼痒,混杂着铁锈味。一种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滞涩感从肺部深处传来。

来了。

我向前迈了一步。

高卢船员们诧异的目光,莱塔尼亚同胞们瞬间聚焦、掺杂着难以言喻悲悯的眼神,像无数细针。我摘下那个被血污和尘土浸透的头盔,沉重的撞击在金属甲板上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自己的耳朵,像敲响了第一记丧钟。银白的发丝暴露在风里,被粗暴地拉扯着。

“我请求能为他们主持这场葬礼。”声音很稳,低沉,带着莱塔尼亚高原特有的韵律腔调,竟奇妙地穿透了风墙。风是载体,不是阻碍。

高卢舰长缓缓点头。没有敌意,没有施舍,只有一种沉静的尊重。

祷词在我口中流淌而出。不是我信奉的哪位神祇或圣徒的言语,而是缝合了泰拉大地许多地方安抚亡灵的低语碎片,夹杂着医学解剖书中对“永恒安眠”最准确、最不带感情的描述。词汇在喉舌间碰撞、交融,像精密齿轮咬合转动。这些词句在我一生中主持过、旁观过太多太多的葬礼,多到它们早己成为我呼吸的一部分。

“凡血肉之躯……终将归于……尘土……静息……”

灼痒终于冲破堤坝!不是温热的液体!如同无数细小的、滚烫的玻璃碴猝然在喉管深处爆炸!剧烈的呛咳完全不受控制地攫住我!

我猛地弯腰跪下!不是为了哀悼!

冰冷的、硬质的物什!从撕裂的喉头呛咳而出,狠狠砸在沾染了锈迹和污水的钢铁甲板上!

嗒!

嗒!

嗒!

微小的、清脆的碰撞声!暗红偏褐的血珠!它们没有晕染开!没有流动!它们弹跳起来!像活物!在渐暗的夕照下,每一颗落地的血珠都凝固成了微型的、浑浊的半透明晶体!反射着即将消逝的最后一点残阳!如同被恶意泼洒在地狱入口处的一把碎钻!

甲板瞬间凝固!

莱塔尼亚士兵中爆发出压抑的、充满无尽恐惧的低哑呜咽!他们认得!他们比对面的高卢人更清楚这无声的宣告意味着什么!一个年轻的、刚刚还在协助伤兵的同袍,惊恐地撞倒了一副空担架,金属支架在甲板上滚出刺耳的哀鸣。

“快退后!”舰长的厉喝炸雷般响起,带着绝对的权威。

“所有人!退到上风处!”

本能支配身体!我从那片由自己咳出的致命晶体形成的污染区边缘,用尽全力向后挪动、蜷缩,首到冰凉的船舷金属抵住我的脊背。肺部的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痛楚和更多尖锐的异物感。视野边缘开始闪烁金色的、几何分割的裂痕。手指在剧烈颤抖中摸向随身急救包——一个军医深入骨髓的习惯。

扯出密封袋。强行咬开袋口。脱下手套——沾满了那些结晶颗粒。连同咳出后掉落在斗篷褶皱里、粘稠唾液包裹的更多小碎片,一起塞进去。暗红色的冰晶在透明的聚乙烯袋内壁划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有东西在磨爪。

“别……过来……”声音嘶哑得不形,喉咙里的结晶刮擦着声带。

意识深处,属于“军医菲奥娜”的那部分在燃烧,强行压制住名为“患者”的绝望嘶吼。左胸口袋!沉重的存在感!那是我生命意义仅存的微芒!

颤抖的手,努力伸向口袋。视野己经开始模糊,带着玻璃状的反光,世界像是隔着一层布满水雾的磨砂玻璃。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体内肆虐的源石脉络,细微的结晶从指尖皮肤下刺破渗出。但我必须,完成它!

手指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饱经磨损的硬皮封面!

掏出!笔记本!紧紧攥着!

“我的……医疗笔记……”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将它——那本浸透了无数次战场抢救记录、凝聚了无数失败的尝试和微弱发现的笔记——用力推向前方,推离自己身体周围那片无形的、致命的辐射圈。

“里面有……延缓……矿石病……的方法……”又是一阵几乎让人昏厥的、咳出内脏碎块般的呛咳,更多细小的晶体在齿间崩裂,“咳……咳咳……”

喉咙彻底被血腥和破碎的晶体堵住。

我抬起头,玻璃化的瞳孔大概己经失去了焦距,但我死死“盯”着那片模糊的、代表“生者区域”的混沌光亮。视野里流淌着熔化的铜色与冰冷的铁灰。剧痛在全身每一处细微的缝隙里尖叫。

“请……别……”拼尽全力凝聚的声音,破碎如风中败絮,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志,“……让士兵们……死得……像我这么……难看……”

喉咙里那些尖锐的硬物摩擦着。这句话是对舰长说的吗?是对那些年轻的、眼神里还带着恐惧的同袍说的吗?还是对所有还在泰拉这架庞大战争绞肉机里挣扎求生的士兵说的?亦或是……对那个曾无数次跪在感染士兵床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痛苦中结晶、变形,甚至无法给予一个痛快了断的……无能的自己?

够了。

任务完成。坐标确认——舰尾,右舷,下方无尽的大地。

身体里最后一点用来对抗地心引力的力量消失。不是倒下。

是跃起。

向着船舷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浓稠如墨的、冰冷的大地……

风!前所未有的猛烈的风!不再是舰桥高处的呼啸,是垂首的、自下而上的逆冲,带着海水的咸腥,粗暴地灌进鼻腔、耳道,像要撕开一切!

剧痛!全身的剧痛!在失重感中被奇妙地冲淡了!像是体内的源石在坠落中停止了野蛮生长!甚至……有刹那的轻盈?

坠落的时间很短。或者很长?

能听见甲板上远远传来的,模糊不清的惊叫?命令?还是……其它声音?

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