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碾过焦土的轰鸣声与远处主炮的咆哮混合在一起,震得我牙根发酸。三个月了,这声音成了我骨头缝里的背景音。)
我蜷缩在“普罗旺斯”号侧翼新挖的交通壕里,手指冻得发麻,正试图把一段被炮火震松的引信从跳雷的压发机构里剔出来。指尖全是黑泥和凝固的机油,探针小心地拨开盖板,汗水混着壕沟壁上震落的泥土,顺着眉骨往下淌,痒得要命。头顶上,五百毫米的炮击撕裂空气的声音又来了,像天神在撕扯破布。伦蒂尼姆方向腾起新的烟柱,火光把低垂的乌云都映红了。
“獠牙!B区支撑点需要加固!维多利亚的迫击炮刚敲掉我们半个防盾!” 雅克的声音从步话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嘶嘶声,和他本人一样,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砸在实处。
“收到。”我简短回应,把拆了一半的雷小心放回工具袋,抓起靠在泥壁上的工兵铲和一卷铁丝网。“小罗,跟我走。带上支撑木。”
新兵罗贝尔的脸在防毒面具后面白得吓人,他刚从工兵学校出来不到两周。我看着他笨拙地扛起两根沉重的木方,没说话,只是用铲柄敲了敲他背着的爆破筒,示意他跟上。穿过纵横交错的堑壕网,炮弹落点越来越近,泥土和碎屑下雨一样往下掉。空气里是硫磺、血腥和某种东西烧焦的甜腻臭味,挥之不去。
B区是个突出部,原本用沙包和钢板垒的机炮巢被一发炮弹掀掉了半边。两个步兵倒在血泊里,医护兵正在处理。剩下的半截防盾摇摇欲坠,后面缩着两个脸色发青的机枪手。
“雅克,递木方!小罗,铁丝!”我吼着,声音在炮击的间隙里显得有点单薄。雅克己经在那里了,正用肩膀死死顶住一块快要滑落的钢板。他的动作永远比我快一步。我抡起工兵铲,把松垮的泥土和破碎的沙袋铲开,清理出作业面。雅克默契地接过木方,用肩膀和膝盖顶住,我迅速用铁丝和U型钉将它们与残存的钢架捆扎固定。小罗手忙脚乱地递着工具,呼吸急促。
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掀起的泥浆劈头盖脸浇下来。小罗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钳子差点掉进泥水里。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有点大。“钳子!”我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滤罐,闷闷的,但足够清晰。他慌忙递过来。我没看他,继续手上的活计,把最后一根铁丝绞紧。“怕没用。手稳点,命就长点。”
支撑点勉强加固好了。我抹了把脸上的泥浆,视线扫过那两个牺牲的步兵。其中一个很年轻,大概和小罗差不多大。我移开目光,从怀里摸出烟斗,塞了点烟草进去,但没点。只是习惯性地咬着冰冷的斗柄。烟草的辛辣气味能压住那股腐臭,哪怕只是心理作用。
“獠牙!D7坑道发现未爆弹!像是他们新搞的玩意儿!”另一个方向的呼叫传来。
“走。”我收起烟斗,抓起探雷器。雅克己经背起了他的工具箱,无声地跟在我身后。小罗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D7坑道是连接两个前沿阵地的要道,现在被一枚哑火的、造型怪异的迫击炮弹堵住了。弹体斜插在泥水里,引信盖板扭曲变形。我蹲下身,探雷器小心地扫过,没有反应。但这不代表安全。维多利亚人最近用了不少阴险的诡雷。
“小罗,警戒后方。雅克,照明。”我低声说,从工具袋里取出更精细的探针和镊子。雅克拧亮头盔上的矿灯,稳定的光束打在冰冷的金属弹体上。我屏住呼吸,用镊子尖端极其缓慢地拨开变形的引信盖板。里面结构复杂,不是常见的型号。汗水流进眼睛,刺痛。我眨掉汗水,继续。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主炮的轰鸣和我自己放大的心跳声。
终于,我找到了那个该死的、连接着反拆装置的绊线。小心地剪断。然后是主引信……解除。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的军服己经被冷汗浸透。
“清除了。”我哑着嗓子说,把拆下的引信部件丢进专用的隔离袋。
雅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轻。这是他的方式。
接下来的日子像在泥浆和钢铁的地狱里打滚。我们挖,我们修,我们排雷,我们爆破维多利亚人偷偷埋下的障碍。我们看着伦蒂尼姆的边缘在“查狄伦”号的精准炮击下,像被剥开的橘子,巨大的钢铁结构呻吟着断裂、倾斜,将承载的一切送入火海。浓烟遮天蔽日,白天也如同黄昏。
补给越来越困难。压缩饼干带着一股铁锈味,水壶里的水总飘着一层可疑的油花。我把配给里最后一块硬巧克力掰成两半,一半塞给雅克,另一半给了因为腹泻而虚脱的小罗。雅克默默收下,小罗的眼睛有点红。
“省着点,下士……”他小声说。
“吃了,才有力气干活。”我打断他,声音没什么温度,但把水壶也递了过去,“多喝水。”
我们目睹了维多利亚人绝望的反击。一次小规模的装甲突击试图撕开我们的侧翼,被“保皇党”的快速炮击及时拦截。爆炸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燃烧的残骸在旷野上像巨大的篝火。我们奉命去清理战场,设置新的反坦克障碍。焦黑的尸体卡在扭曲的装甲里,空气里是烤肉和汽油混合的恶心气味。小罗吐了。我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其实也不怎么干净了),让他擦嘴。
“习惯就好。”我说,自己也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这不是理想,这是屠宰场。卡西米尔的记忆又浮上来,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恶心感。为了更大的和平?我看着眼前这片燃烧的钢铁坟场,第一次对这个念头产生了动摇。
牺牲无处不在。我们连队的老军士长“老爹”勒布朗,那个教会我如何在炮火下修好发电机,哼着走调小曲的老兵,在一次掩护步兵冲锋时,被流弹(源石技艺)击中。我们找到他时,他靠在一个弹坑里,胸口的血己经凝固发黑,手里还紧握着他的工兵铲。我蹲在他身边,默默地把他头盔扶正,擦掉他脸上的泥。喉咙堵得厉害,但哭不出来。只是后来在独自检查爆破装置时,我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哼起了他常哼的那首不成调的歌,哼了两句,又猛地咬住嘴唇停下。
最黑暗的一天来得毫无预兆。我们奉命在炮火掩护下,为即将发起的步兵突击清理最后一段雷区和铁丝网。任务接近尾声时,一发来自伦蒂尼姆残存城防炮的流弹(或许是瞄准我们后方的装甲集群,但打偏了)尖叫着落下。
“卧倒——!”我只来得及吼出半句。
巨大的爆炸和气浪把我狠狠掀飞,撞在松软的壕壁上。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世界在旋转。泥土像雨一样落下。我挣扎着爬起来,甩掉头上的土,第一眼就看到雅克倒在不远处,半个身子被炸塌的壕沟掩埋,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鲜血正迅速染红他身下的泥浆。
“雅克!”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扒开压在他身上的泥土和碎木。小罗也踉跄着跑过来帮忙。
雅克的脸白得像纸,嘴唇翕动着,但发不出声音。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来。我撕开他的急救包,把大块的止血棉死死按在他腹部最可怕的伤口上,但鲜血很快浸透了棉垫,温热粘稠。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但看到我时,似乎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雷……雷区……东侧……还……”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说一个,嘴角就涌出更多的血沫。
“闭嘴!省点力气!”我低吼,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抬头冲小罗吼:“医护兵!快叫医护兵!”
小罗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我继续徒劳地按压着伤口,感觉那温热的生命正从我的指缝里飞速流逝。雅克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我一把抓住他冰冷沾满泥污的手,紧紧握住。
“撑住,雅克!医护兵马上到!”我的声音在发抖,我自己都听得出来。这不像我。我应该冷静,应该像修机器一样处理问题。
雅克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点点……歉意?他嘴唇又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我看懂了。
“别他妈说对不起!”我咬着牙,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你欠我的烟草还没还清!听见没?!”
他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然后,那点微弱的光,熄灭了。紧握着我的手,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
我僵在那里,按着他不再流血的伤口,握着他失去温度的手。周围炮火还在轰鸣,士兵在奔跑呼喊,世界依旧喧嚣而残酷。但在我这里,时间好像停滞了。耳朵里的蜂鸣声更响了,盖过了一切。
医护兵终于气喘吁吁地跑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慢慢地松开手,把雅克沾满血和泥的手轻轻放回他身侧。我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是泥,还是别的什么。我抬手,用同样沾满血泥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小罗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眼泪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我没看他。弯腰,捡起雅克掉在一旁的工具箱,还有我那根沾了泥的烟斗。烟斗的斗钵边缘,不知何时也蹭上了一抹暗红的血迹。
我盯着那抹血迹看了几秒,然后把它用力塞进嘴里,咬住。冰冷的石楠木和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口腔。
“清理东侧雷区。”我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像一块冻透的石头,“小罗,拿探雷器。跟上。”
我迈开步子,靴子踩在混合着鲜血的泥泞里,发出咯吱的声响,走向雅克用命确认的最后一片死亡区域。炮火依旧在伦蒂尼姆上空咆哮,仿佛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