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石灯的光晕在书页上摇曳,窗外是伦蒂尼姆五月末惯常的、带着点湿气的昏暗。妻子玛莎在楼上轻轻哼着摇篮曲,哄我们的小艾米入睡。我正整理着书架,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书脊——狄更斯、奥斯汀、莎士比亚——它们是我这小小书店的支柱,也是这动荡年月里,为数不多能让人感到安稳的东西。窗外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马车声,和巡夜警察缓慢笃定的脚步声。一切如常,或者说,如常得让人几乎忘记了那吞噬一切的堑壕战火。
然后,那声音就来了。
起初极遥远,模糊得像是夜风掠过泰晤士河(伦蒂尼姆城区内的人造河)面,又或是工厂区传来的某种低沉嗡鸣。但很快,它变了。一种持续的、沉重的、绝不属于这静谧夜晚的嗡嗡声,从头顶的黑暗深处碾压下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般的震颤。我放下书,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街对面,老柯林斯太太也探出了头,花白的头发在夜风里飘着,脸上是和我一样的茫然。
“托马斯?”玛莎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是什么声音?火车吗?”
“不像……”我皱着眉,努力分辨。那声音太陌生了,像一群巨大的、愤怒的金属蜂群,盘踞在城市的夜空之上。就在这时,尖锐的、不成调的铜铃声猛地撕裂了空气!紧接着是警察嘶哑的、变了调的吼叫,从街角一路狂奔过来:
“空袭!空袭!所有人!隐蔽!找掩护!”
空袭?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胃里。什么意思?从天上来的袭击?我们面面相觑,老柯林斯太太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隐蔽?躲到哪里去?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演习,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们,当危险来自头顶时,该藏身何处。玛莎抱着惊醒后啼哭的艾米冲下楼,脸色煞白:“托马斯!怎么办?”
那嗡嗡声骤然压低了,仿佛巨大的阴影首接笼罩了我们的屋顶。紧接着,一种尖锐的、越来越响的嘶鸣声撕裂了空气!
“趴下!”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将玛莎和艾米扑倒在地,滚到沉重的橡木书桌下面。几乎在同一瞬间,世界炸开了。
不是一声,而是一连串!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怒吼,紧接着是玻璃疯狂碎裂的尖啸,砖石崩塌的轰隆,以及一种……一种从未听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液体猛烈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地面在脚下剧烈地跳动、颤抖,头顶的吊灯疯狂摇摆,石膏粉尘簌簌落下,呛得人喘不过气。艾米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天!看外面!”老柯林斯太太的尖叫穿透了混乱。
我挣扎着从桌下探出头,望向窗外。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瞬间冻结。
街道尽头,一团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橘红色火球正翻滚着冲天而起,贪婪地吞噬着它所触及的一切——房屋、树木、停在路边的马车残骸。那不是普通的火灾。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白色的炽热核心,边缘是妖异的蓝绿色。它们像活物一样,沿着屋顶、墙壁疯狂流窜、蔓延,发出刺耳的“嘶嘶”声。我亲眼看到,一栋砖石房子的屋顶,在那白色火焰的舔舐下,如同黄油般迅速熔穿、塌陷下去!铝热剂!报纸上提到过这东西,来自地狱的火焰!
“柯林斯太太!柯林斯太太的房子!”玛莎在我身边失声惊叫。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沉。老柯林斯太太那栋紧邻街角、爬满常春藤的可爱小屋,此刻正被那种可怕的白色火焰完全吞噬。火焰从屋顶的破洞和每一扇窗户里喷涌而出,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周围映照得如同炼狱。我们甚至能看到屋内的家具在火海中扭曲、碳化的轮廓。老柯林斯太太瘫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无声的哀嚎。她的家,她一生的记忆,正在我们眼前,被那来自天空的、无情的火焰,一寸寸化为灰烬和呛人的黑烟。
又一波尖锐的嘶鸣声由远及近!这一次,它似乎正对着我们这条街而来!恐惧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我的喉咙。没有地方可逃!没有地下室,没有坚固的掩体。我们只有这单薄的墙壁和这张书桌!我死死抱住玛莎和艾米,蜷缩在桌下最深的阴影里,听着那死亡之音越来越近,几乎能感觉到空气被撕裂的震颤。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无可避免的终结。
然而,那致命的呼啸声却诡异地掠过了我们的屋顶,在不远处——似乎是河岸方向——炸开了另一片震耳欲聋的火光与巨响。气浪裹挟着热风、尘土和刺鼻的硝烟味,猛地灌进屋里。
嗡嗡声似乎开始移动,变得不那么集中。几道微弱、摇晃的光柱,笨拙地在漆黑的夜空中徒劳地扫来扫去,那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探照灯,在浓烟和火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时间在爆炸的轰鸣、建筑的倒塌声、火焰的咆哮和远处人们惊恐的哭喊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我们蜷缩在书桌下,听着外面世界崩坏的声音。每一次新的爆炸声响起,每一次大地震颤,玛莎抱着艾米的手臂就收紧一分。艾米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惊恐的抽噎。我紧紧握着玛莎冰冷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肤里。我们像暴风雨中躲在树叶下的虫子,祈祷着下一道霹雳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持续压迫着神经的沉重嗡嗡声,终于开始减弱,渐渐向东方移去,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夜风里。爆炸声也停止了,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房屋倒塌的闷响,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呼救声。
死寂,一种劫后余生、充满硝烟和焦糊味的死寂,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玛莎,西肢僵硬地从书桌下爬出来。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酸涩的呻吟。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布满裂纹、摇摇欲坠的窗户。
黎明的微光,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混合着黑烟和尘埃的帷幕,吝啬地洒落下来。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目光所及,满目疮痍。整条街,不,是目力所及的整个区域,都仿佛被一只狂暴的巨手狠狠蹂躏过。熟悉的街角面包店消失了,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焦黑瓦砾。老柯林斯太太的房子,连同她精心打理的小花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仍在燃烧的黑色窟窿,焦黑的房梁像垂死巨兽的肋骨般狰狞地刺向天空。更远处,好几处地方还在熊熊燃烧,那诡异的白色火焰仍未完全熄灭,舔舐着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木头燃烧味、还有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味。街道上遍布着破碎的玻璃、扭曲的金属、散落的砖石和燃烧后的灰烬。几个身影在废墟间茫然地移动着,像幽灵,徒劳地翻找着什么,或者只是呆立着,望着曾经的家园。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如同淬火的钢针,猛地刺穿了我所有的恐惧和麻木:战争,己经变了。它不再仅仅是战壕里泥泞的厮杀,不再仅仅是遥远百公里外的炮火。它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和距离,它飞越了防线,它飞过我们每一个人的头顶,将死亡和毁灭,平等地、随机地、冷酷地,投掷在母亲、孩子、老人、书店老板的屋顶上。这里,伦蒂尼姆,我们的家,我们以为安全的“后方”,从今夜起,己经和佛兰德斯的泥泞战场,没有任何区别。
玛莎抱着艾米,也来到了我身边。她看着窗外那片废墟,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艾米在她怀里,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外面陌生的、燃烧的世界。
“他们……他们飞走了吗,托马斯?”玛莎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更深的不确定。
我伸出手,紧紧搂住她和艾米,感受着她们真实的、温热的、还在颤抖的生命。我望着窗外那片被彻底改变的、属于我们所有人的焦土黎明,喉咙发紧。
“是的,玛莎,”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们飞走了。”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永远地留了下来。今夜之后,天空不再意味着庇护,而成了另一条通往地狱的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