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的羊皮纸风暴终于平息。当《联合工业开发计划》那份裹着华丽辞藻的“谅解备忘录”在特蕾西娅温和的默许与特雷西斯冰冷的审视下获得原则性通过时，连玛丽安指间翻飞的维多利亚硬币都停滞了一瞬，仿佛官僚机器中一颗意外卡住的齿轮。选址于将军军事管制区边缘的“高效能工业节点”——帝国文书局特制的迷魂汤，被双王各取所需地饮下。
卡兹戴尔荒原的风，如今裹挟着刺鼻的氨水味和硫磺的酸腐气息。一座由高卢工程师设计、卡兹戴尔劳工（大多是殿下收拢的流民）建造的庞然大物，在特雷西斯军事要塞的阴影下拔地而起。它被官方命名为“卡兹戴尔-帝国联合资源优化中心”，私下里，锈锤镇的佣兵们称之为“将军的毒气罐”。
工厂的核心，是严格按照一战末期技术水平复刻的哈伯-博施法合成氨装置。巨大的铸铁反应塔如同沉默的巨兽，内部是高温高压下舞动的氢与氮。管道蜿蜒如钢铁血管，输送着焦炉煤气（来自不远处简陋的炼焦炉）和水煤气（来自蒸汽与焦炭的嘶吼），经过一系列洗涤、转化、压缩，最终在催化剂（帝国“援助”的、含有微量源石活性成分的改良铁触媒）的催动下，吐出源源不断的合成氨。这些氨，一部分沿着铺设到特雷西斯军营的管道，注入巨大的硝酸制备系统（奥斯特瓦尔德法），产出制造炸药不可或缺的原料；另一部分，则被制成硫酸铵（用接触法生产的浓硫酸吸收），撒向殿下在缓冲地带艰难开辟的试验田——一种苦涩的循环。
布伦努斯站在工厂外围的瞭望塔上，这里是特雷西斯“区域快速反应部队”的驻地。她灰色的眼眸扫视着下方：高耸的钢架结构在卡兹戴尔昏黄的天空下投下扭曲的阴影，管道间蒸腾着白色的水汽和难以名状的黄绿色烟雾。空气中混杂着焦油、硫化物和某种更刺鼻、让人喉咙发痒的化学品的味道。她不懂那些复杂的流程，但她认得那些穿着简陋防护服（有些甚至只是厚布）的工人脸上麻木的疲惫，认得特雷西斯士兵巡逻时冷漠而警惕的眼神。她握紧了腰间的匕首，这里没有战场明确的敌我，只有无处不在的、缓慢侵蚀的“结构性摩擦”。她记得玛丽安的报告里提到过“非核心劳动力储备区的产能转化”，现在她明白了，转化的是生命，是健康，是希望，变成管道里流淌的、为战争和贫瘠土地准备的养料。
工厂深处，控制室内。巨大的压力表指针在红色区域边缘颤抖，温度计的汞柱固执地向上攀升。刺耳的警报被刻意调低了音量——特雷西斯派驻的工头认为这会影响“生产积极性”。一个穿着帝国工程师制服（但眼神闪烁，显然是玛丽安情报网的人）的技术员，正紧张地记录着反应塔的参数。催化剂活性在异常下降，压力积聚。他瞥了一眼窗外，将军的士兵正粗暴地驱赶一群试图靠近废水排放口的平民，那里浑浊的、泛着诡异泡沫的液体正汩汩流入干涸的河床。他迅速在日志上写下：“触媒钝化迹象明显，建议停机更换。副产品回收单元效率低下，环境溢出风险等级：高（持续累积）。” 这份日志，最终会通过加密信道，回到“信天翁”号，成为玛丽安“次级调研”数据库里冰冷的一行。
玛丽安本人并未出现在这片“战略缓冲界面”。她的战场在更幽暗的地方。黎博利的情报官正梳理着从王庭内部渗透出的碎片信息：特雷西斯麾下某个军团指挥官对“殿下倡议”流露出的短暂兴趣，旋即被更严厉的管控扑灭；一位负责工厂部分原料供应的传统贵族，因不满特雷西斯对利润的绝对掌控而发出的微弱牢骚；甚至将军核心决策圈里，关于帝国技术依赖的隐秘担忧。这些“温和改革倾向性节点”和“真实容忍阈值”的数据，如同她指间翻飞的硬币，时隐时现，等待着被赋予价值的那一掷。
“物理说服”的时刻，以一种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方式降临了。并非在谈判桌旁，而是在合成氨车间的一次“非计划性停车事故”中。压力阀失效，一股混合着未反应气体和氨的致命黄绿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刺耳的、这次无法被忽视的警报撕裂了工厂的嗡鸣。工人们惊恐地奔逃，简陋的防护形同虚设。特雷西斯的士兵反应迅速，但他们执行的是“封锁隔离”命令，冰冷的枪口指向了试图逃离污染区的工人——“防止恐慌扩散，保障核心设施安全”。
布伦努斯看到了。她看到了那象征“将军秩序”的枪口，正对着殿下想要保护的、因吸入毒气而剧烈咳嗽蜷缩的身影。舰桥上学到的那些拗口词汇——“态势管控”、“风险可控性评估”——瞬间被更为古老的本能取代。她没有等待命令，甚至没有思考“流程框”。灰色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瞭望塔跃下，沉重的盾牌在落地瞬间砸碎了封锁线的拒马。“让开！”她的怒吼盖过了警报和咳嗽声，匕首并未出鞘，但那股身经百战的杀意让最冷酷的士兵也为之一窒。她撞开阻拦，用盾牌护住几个倒地的工人，强行冲破了封锁线，将他们拖向相对安全的上风口。这不是战术，不是策略，这是对“结构性摩擦”最原始、最首接的物理干预。特雷西斯的士兵最终没有开枪，或许是忌惮她帝国军官的身份，或许是被那纯粹的、不讲道理的“保护”意志所震慑。
消息传回“信天翁”号时，玛丽安正对着最新的情报汇总皱眉。布伦努斯的“非程序化介入”让她叹了口气，但随即，她指间的硬币又恢复了轻快的翻飞。“有趣，”她低语，“‘温和节点’未见显著激活，但‘物理载体’本身引发了‘非预期性压力测试’。将军的‘风险可控性评估’…看来需要更新参数了。” 她迅速起草了一份简报，标题冷静如常：《关于联合工业节点试运行期间突发环境事件及后续处置的初步观察报告》。报告正文详细描述了事故的技术原因（催化剂失效、安全冗余不足）、人员影响（轻伤XX人，无死亡——布伦努斯的功劳被隐去，代之以“现场应急处置及时有效”），以及特雷西斯部队的“高效响应”（封锁隔离）。只在最后，用最小的字体加了一句备注：“事件暴露出在基层执行层面对‘民生保障’（殿下维度）与‘秩序维护’（将军维度）的优先级认知存在潜在冲突，建议后续流程优化中予以关注。”
工厂的烟囱依旧喷吐着浓烟。合成氨的产量在短暂下滑后，因特雷西斯对炸药原料的迫切需求而迅速恢复甚至提升。硫酸铵也按时撒向了试验田，尽管田边新挖的沟渠里流淌着可疑的废水。帝国的剑，依旧悬于卡兹戴尔的迷雾之上，只是那缠绕在剑柄上的“官僚丝线”，如今浸透了氨水的刺鼻、硝烟的预兆，以及荒原上无声的泪水。布伦努斯继续在瞭望塔上守卫，目光如鹰隼，警惕着下一个需要“物理说服”的瞬间。而深埋于这片被化学药剂灼烧过的土壤之下的，是殿下未曾熄灭的理想火种，和将军愈发沉重的铁腕。工厂建成了，它轰鸣着，像一个巨大的、充满讽刺的墓碑，纪念着这场用冰冷术语书写的、远未结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