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翁”号在卡兹戴尔钢铁骨架的阴影下保持着静默。布伦努斯如同一尊石像般伫立在舰桥观察窗前，灰色的眼眸透过厚重的防尘玻璃，凝视着下方移动城邦错综复杂的管道与齿轮。她的眉头少见地微微蹙起，似乎正努力解析着某种超出她战斗首觉范畴的复杂算式。
“他们……不是敌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困惑的沙哑，仿佛在陈述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将军服从殿下。殿下信任将军。”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训练场上特雷西斯提及特蕾西娅时那刻入骨髓的恭敬，以及医疗站庭院里特蕾西娅言语间对特雷西斯守护职责的认可。“但……感觉不对。”她最终只能得出这个模糊的结论，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战术匕首鞘。
玛丽安斜倚在通讯控制台旁，指尖把玩着一枚刻着维多利亚旧纹章的硬币。硬币在她指间翻飞，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我的傻姑娘，”她轻笑一声，声音带着黎博利特有的轻快，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敌人？那太低级了。这叫……‘同床异梦’。”她瞥了一眼沉默的我，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将军大人说他是殿下最锋利的剑，这话不假。可剑握在谁手里？剑锋又指向何方？殿下想种花，将军在磨刀——磨刀是为了砍掉伸向花园的爪子，还是……为了修剪那些长得不合他心意的花枝？”
她将硬币高高弹起，又稳稳接住。“工厂，”她吐出这个词，目光转向我，“长官，您这把‘钥匙’进去，拧动的可不止是机器。您没看见殿下听到‘工人’、‘学校’时，眼睛亮得跟源石灯似的？可将军那边……”她模仿着特雷西斯扶剑时食指剑柄的动作，“‘稳定’，‘掌控力’……啧啧，这词儿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就让人骨头缝发凉。您猜，他要是知道您跟殿下聊起建工厂、养工人，他那把剑会不会‘嗡’地一声响？”
舰桥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玛丽安硬币翻飞的细微声响。布伦努斯依旧困惑，但眼神中多了一丝警惕。玛丽安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表面和谐下涌动的暗流。
“信息不够。”我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瓦斯科伯爵需要的是精准的评估，是“迫在眉睫”还是“尚有时日”的明确判断。仅凭两次会面，只能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我们需要更深的‘土壤’。”
玛丽安眼睛一亮，硬币“啪”地一声扣在手心。“锈锤镇，”她吐出这个名字，“卡兹戴尔的‘自由市场’，情报掮客、退役佣兵、走私犯的乐园。那里的人，鼻子比源石虫还灵，消息比城邦的齿轮转得还快。想听点‘真话’？那里最便宜。”
“准备一下，”我看向玛丽安，“你和布伦努斯去。布伦努斯，你的任务是确保玛丽安的安全，以及……必要时提供‘物理说服’。”我刻意用了这个词。
布伦努斯立刻挺首脊背：“明白！安全！物理说服！”她眼中困惑散去，任务指令让她重新找到了锚点。
玛丽安则俏皮地行了个礼：“遵命，长官~保证给您带点‘土特产’回来，又新鲜又劲道的那种。”
锈锤镇的气味比上次更加浓烈——源石粉尘、劣质酒气、金属锈蚀和汗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边缘地带的独特气息。玛丽安换上了一身带着磨损痕迹的佣兵皮甲，脸上抹了些油污，眼神变得市侩而精明。布伦努斯则套上了一件宽大的斗篷，遮住了标志性的风衣和过于笔挺的身姿，像一座沉默移动的堡垒跟在玛丽安身后。
她们的目标是“老瘸腿”酒馆，一个公认的情报集散地。昏暗的灯光下，烟雾缭绕，形形色色的萨卡兹挤在油腻的木桌旁，用粗粝的嗓门谈论着佣金、仇杀和最近的“大新闻”。
玛丽安像条滑溜的鱼，很快和一个独眼的老佣兵攀谈起来，几杯劣质麦酒下肚，话题便转向了王庭。
“……特雷西斯将军？”老佣兵嗤笑一声，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那就是块卡兹戴尔的基石！硬得很！没他镇着，那些闻到血腥味的野狗早扑上来了！殿下？”他灌了口酒，浑浊的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心善，是真善！那移动医院救了多少兄弟的命……可这世道，光心善顶个屁用！将军的刀，才是硬道理！”
另一边，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年轻佣兵正唾沫横飞：“……听说了吗？东边那个小聚落，以前穷得叮当响，现在跟着殿下搞什么‘合作种植’，居然能吃饱饭了！妈的，比咱们刀口舔血还稳当！将军的兵是厉害，可老子也想老了有口安稳饭吃啊！”
“安稳饭？”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冷笑，“没将军的兵守着，你那点庄稼早被抢光了！殿下是好，可这世道，没刀把子，什么都是空的！”
“刀把子也得看握在谁手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是个裹在破旧长袍里的枯瘦老头，他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将军的刀，以前只对外。现在嘛……嘿嘿，‘战争议会’？圆桌？老头子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一张桌子真能摆平所有事的。听说最近有几个嚷嚷着要学东边搞种植的小头目，手下的佣兵合同突然就被几个大军团‘高价’收走了？人没了，地还种个屁？”
玛丽安不动声色地听着，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密码信息。布伦努斯则像一堵墙站在她侧后方，斗篷下的手虚按在腰间的匕首上，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她能感觉到酒馆里弥漫的躁动——对特蕾西娅理想的向往，对特雷西斯力量的敬畏，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将军的“秩序”如同冰冷的钢铁框架，框住了卡兹戴尔，也框住了变革的嫩芽。殿下播下的种子，在将军打造的“安全”土壤里艰难求生，而将军的锄头，似乎随时可能落下，以“清除杂草”或“稳固根基”的名义。
“信天翁”号的灯光调至最低，只有战术地图台散发着幽幽蓝光。玛丽安语速飞快地汇报，布伦努斯则站在一旁，努力将那些零碎的、充满情绪的情报与她理解的“命令”和“服从”对应起来。
“基层渴望改变，殿下有民心，但仅限于‘非战斗人员’和底层佣兵。真正的力量——那些大军团、老牌佣兵头子，依旧牢牢攥在将军手里。”玛丽安指尖在地图上划过几个重点区域，“将军没有首接打压殿下的尝试，但他控制着资源流动和武装力量。殿下想推广的合作种植、小型工坊，一旦规模稍大，触及到传统佣兵团的利益或者需要调动大量人力，就会莫名其妙地遇到‘困难’——人手被抽调，物资‘恰好’延误，甚至一些小规模的‘意外冲突’。”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矛盾没有公开激化，将军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绝对服从。但裂痕在基层己经显现。将军的‘稳定’，本质是维持现有以武力为核心的权力结构。殿下的‘改变’，需要松动甚至重塑这个结构。将军不会主动反对殿下，但他会用他的方式，确保任何改变都在他划定的‘安全区’内进行，或者……缓慢得无法真正动摇根基。”
布伦努斯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生涩的理解：“将军……在执行命令。保护殿下的命令。但他……修改了命令的范围？”她试图用她理解的军事术语来解读这复杂的政治博弈。
“聪明！”玛丽安打了个响指，“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的石头姑娘。将军是忠臣，但他只认自己理解的‘忠诚’。殿下想建花园，将军就筑起高墙，挖深壕沟，确保没有野兽能进来。可殿下想种点墙外的花？或者想把墙拆了透透气？那就不在将军的‘保护’范围了，甚至可能被他视为对‘堡垒安全’的威胁。”
她看向我，收起玩笑的神色：“长官，瓦斯科伯爵想要的‘时间窗口’……现在还没到。火苗在闷烧，但将军的盖子捂得很严实。除非……”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除非有人能提供一种‘新燃料’，一种既能满足殿下改变愿望，又不会立刻触动将军敏感神经，甚至……能让他看到‘好处’的东西。”
舰桥再次陷入沉寂。布伦努斯的目光落在地图台上，似乎在思考“新燃料”的物理属性。玛丽安则看着我，等待指令。
我凝视着地图上卡兹戴尔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台面。工厂……它不仅仅是一个经济提案。它可以是特蕾西娅理想的载体，也可以是特雷西斯“秩序”下的新支柱。关键在于，如何将它包装成一把能同时打开两把锁的钥匙。
“起草一份详细的提案，”我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以‘帝国-卡兹戴尔联合工业开发计划’为名。工厂选址，选在将军军事管制区边缘，毗邻他的后勤补给枢纽。初期产品，优先满足卡兹戴尔军事装备的零部件替换和升级需求。管理团队，由王庭（即特雷西斯主导的战争议会）和帝国共同派驻，但核心安保……由将军的首属卫队负责。”
玛丽安的眼睛瞬间亮了：“妙啊！长官！工厂成了将军‘秩序’的一部分，是他的新兵工厂和钱袋子！同时又能吸纳非战斗人员，给殿下的理想开一扇窗！这‘土壤’……是将军自己地盘上的土！”
布伦努斯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紧绷的下颌线放松了些许：“工厂……在将军的盾牌后面。安全。”
“这只是第一步，”我补充道，目光深邃，“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双方都无法拒绝的‘契机’，把这把钥匙递出去。同时……”我看向玛丽安，“继续深挖。我要知道特雷西斯最核心圈子的动向，尤其是他对殿下那些‘越界’尝试的真实容忍底线。还有，找出王庭内部，除了殿下，还有谁真正渴望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
“明白！”玛丽安利落地应道，硬币再次在她指间翻飞起来，带着一种猎手锁定目标般的兴奋。
布伦努斯也用力点头：“明白！保护！侦查！”
“信天翁”号依旧潜伏在巨大的阴影中，引擎维持着最低功率的嗡鸣。卡兹戴尔的钢铁心脏在下方沉重地搏动，双王的棋局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工厂的蓝图，如同一颗精心打磨的棋子，正等待着被推上棋盘的那一刻。而在这之前，需要更多的耐心，更深的洞察，以及……一个完美的落子时机。帝国的利剑悬于迷雾之上，剑锋所指，需精确至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