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九 无需多言

2025-08-21 3291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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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卢帝国北方前线 - 卡西米尔边境,“鹰喙”突出部堑壕系统 - 1029年末/1030年初

硝烟的味道早就腌进骨头里了,像一层擦不掉的、带着硫磺铁锈味的油脂,糊在皮肤,钻进鼻腔。我的工兵铲正用力刮着一条临时爆线的导槽,泥土溅起的泥点甩在面颊上,糊住视野也懒得擦——反正油污和汗渍打底的脸上也看不出原本的五官,只有头盔下乱翘的浅棕色发茬昭示着点性别无关紧要的倔强。

“獠牙,‘啮齿’那边准备好了,等你连接。”雅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稳,像他手里抱着的那卷通讯电缆一样可靠。他甚至没抬头看我,目光专注地看着线路走向,用胶条小心地固定一个接口。我们之间不用废话,一个动作,一个词,就够。

“收到。”我应了一声,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有些陌生,被战壕的回声和遥远的炮火闷得平平整整。我把铲子往裤腿蹭了蹭——裤子卷着,扎在厚重的工兵靴口上,方便动作。俯下身,指尖精准地剥开绝缘层,将两根带着金属光泽的细线准确地对接到我预留的端口上。这是生命线,也是通往地狱的门票。作为先锋工兵的家伙什儿,比命根子还重要,马虎不得。老……爹……

那名字在心里打了个磕绊,被我强行摁下去。老爹勒布朗那张被岁月和硝烟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闪过脑海,他那走调的哼歌声仿佛就在耳边,教我怎么在敌军哨戒灯扫过前用半截铁丝解开那种老式压力引信。他说:“小夏莉(他总这么叫我,尽管我不喜欢),战壕里,死板的规矩就是催命符……但有些线,踩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教会我原则与生存间的灰色地带。可惜,炮弹不讲原则。

我深吸一口气,浓烈得有点呛的烟草味能暂时盖过无处不在的腐臭味和排泄物的气息——这是我特意省下的一点好货,刚偷偷给雅克也分了一小撮。“线路检查,确认通路。”

雅克在他那头捣鼓着测试设备,几秒后闷闷传来一声:“通路良好。‘獠牙’,你确定吗?这次任务区域……”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鹰喙”突出部西侧。那是卡西米尔“绿营”最后成建制抵抗的地方,昨天刚被我们的重炮覆盖过一遍。任务简报简洁冷酷:构筑最后的阻断壕,确保这个被啃下来的突出部不会成为敌人反攻的跳板。而敌人,现在指的是那些不愿意接受高卢和乌萨斯瓜分的卡西米尔人。

参军那天,我攥着征兵单挤在队伍里,听着军官慷慨激昂的宣讲:“共和国在召唤!为了自由!为了家园!抵抗莱塔尼亚的侵扰,粉碎维多利亚的野心!”父亲工坊里铁锤敲打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那是一种朴素的正义感在驱动我。为了不让战火烧过我们的边境,就像信使事件里那些被侮辱、被伤害的同胞。为了某种平等——至少在保卫家园上,没人应该退缩。

可脚下这片泥泞……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顺着微风飘来——是焚烧尸体混合着焦木和…某种被烧焦的丝织物的味道。不远处的残破村庄,昨天还能看到一个卡西米尔老妇人抱着瓦罐的模糊身影。今天,只剩焦黑的断壁残垣,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暴露在初冬的冷风里。简报里称之为“必要的清障”。

我强迫自己的呼吸节奏不变,语调和眼神一样波澜不惊。“命令就是命令,雅克。我们是工兵。构筑工事,扫清障碍。”这句话从嘴里吐出,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子,梗在喉咙里。“必要之举”,高级军官在简报会上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词,说这是为了获取战略纵深,消除后方威胁。

“是。”雅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动作更快了些。他知道我内心的矛盾。上次接到那个要求我炸毁一处明显是平民藏身的地窖入口——而不是喊话或者先尝试劝降——的命令时,是我挡在了传令兵前面,冷静地、一字一顿地用我能想到的最官方的条款反驳了其必要性,差点因此上了军事法庭。最终是“鹰喙”区域的推进速度救了那个地窖里的人。我保护了他们一时,却无法扭转大势。

高卢和乌萨斯……盟友。两个大国在瓜分这块土地。自由?平等?家园?这几个曾让我热血沸腾的词,在铁轨边遗弃的、属于某个卡西米尔孩子的破旧布娃娃前,突然变得那么苍白又扭曲。我理解战略上的考量,真的理解。后方需要安稳。但这过程本身……肮脏的政治。一种为了“更大和平”所必需、却让我胃里翻腾不止的恶。

手指在冰冷的起爆器表面无意识地。构筑工事是为了减少伤亡,无论是我们的,还是……唉。

“连长又催了,‘獠牙’。”一个新兵蛋子(我努力回忆他的名字——罗曼,他姐姐刚给他寄了信)的脸煞白地出现在战壕拐角,声音有点抖。他第一次见识真正意义上的血肉磨盘,昨天清理障碍还被突然坍塌的尸堆惊得差点尿裤子。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从旁边工兵炉上端起唯一还算干净的水壶,递给他一个豁口杯子里的热水。“喘匀气。看好爆点位置警戒哨信号。”指令清晰,简短,实用。他接过杯子时冰凉的手指触到我带着油污的手,微微一顿,吸了口气,似乎稳定了些。

“明白,下士。”他的声音还有点紧,但脚下稳多了。

这种时候,保护他们,护着我这小队人的周全,是我还能握住的锚。就像那次在莱塔尼亚防线上,该死的毒气弹打偏方向。一片黄绿的迷雾中,是新来的让·吕克倒下了。我和雅克顶着风往风向判断的毒气源头移动了几十米——那会儿可没这么宽的壕沟可以快速转移——才在泥水里找到几乎窒息的让·吕克。用随身带的应急滤罐塞他面具进气口,扛着他,几乎是拖着爬过被炸开的、还在冒着火花的电线堆。他醒来后吐了我一身脏污,但活下来了。这就够了。战友是这地狱里唯一的慰藉。

嗡……哒哒哒哒…… 电台的杂音突然被一阵清晰的电讯声打断。

“……重复……维多利亚干涉舰队主力在“锈碗”遭受毁灭性打击……哥伦比亚宣称取得决定性胜利……维多利亚本土舰队元气大伤……”

战壕里忽然安静了一瞬,连远处沉闷的炮击都似乎顿了顿。新兵罗曼下意识地捂住嘴,老兵们也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巨兽们互相撕咬,血肉横飞。意料之中,哥伦比亚绝不会坐视维多利亚彻底插手大陆争霸。战争的绞肉机,本就是这副模样。只是亲耳听到一支庞大舰队的覆灭,那种冰冷的“果然如此”感,仍带着一丝麻木的寒意。

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是来自更高级指挥部的广播:

“……高卢帝国坚定支持玻利瓦尔真正的民族主义者争取独立!他们在西部的抗争己取得突破性进展!自由之火终将在南大陆燃起!这是正义事业的凯歌……”

正义。自由。为了被压迫民族!

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刺破了笼罩心头的浓厚阴霾。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起爆器冰冷的金属外壳,关节发白。不是为了自己。

为了玻利瓦尔。

我们不仅仅是为了防御,不仅仅是为了那肮脏的“战略纵深”。我们真的在帮助那些被巨兽践踏的小人物,点燃他们的自由之火!那种感觉,像是濒死前嗅到了远方清冽的空气。老爹……你看到了吗?你教我的东西,没有被这片烂泥彻底吞噬。高卢,它还有希望!

广播声还在继续,被电流切割得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敲打在我因为卡西米尔而麻木、又因玻利瓦尔而重新悸动的心脏上。

“……副队?”雅克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询问。他看到了我攥紧的手。他不懂那些大道理,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缓缓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硝烟泥土的气息,带着一丝奇异的慰藉。

“干活吧,雅克。”我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线路连接完毕,准备爆破前最后一次场地确认。玻利瓦尔人的胜利,值得用我们更坚固的防线来庆祝!”我的视线扫过罗曼和其他几个竖起耳朵的士兵,“都打起精神来!爆破完成后,构筑阻断壕的任务要快!谁拖后腿,今晚的好烟草就没他的份儿了!”

一阵轻松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喘息的笑声在狭窄的壕沟里传开。

我站起身,把头盔扶正,压住那几根永远不服帖的头发。远处,卡西米尔焦黑的土地仍在无声控诉。但此刻,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满目疮痍,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那片为自由和独立而战的土地。那里,有光。

雅克沉默着递过来一小撮烟草,他刚才省下的。

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