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五 布伦努斯

2025-08-21 2528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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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触感先于意识回归。

不是硝烟烫出的铁锈味,也不是机油混着鲜血的腥气。是彻底的、近乎虚无的洁净冰冷,像手术刀刚刚划过皮肤的金属寒气。然后是……消毒剂。某种比“查狄伦”号舰桥里临时倾倒的瓶装货更彻底、更尖锐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深处,甚至压过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药品甜味和……腐败组织的隐约浊气。

黑暗慢慢退潮。光不是一下刺进来的,而是被一层模糊的雾阻隔。布伦努斯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那只仅存的右眼视野里,只有一片晃动的、米白色的光斑天花板。没有震耳欲聋的炮火,没有濒临极限的引擎嘶吼,没有金属即将撕裂的呻吟。只有……绝对的安静。连她自己身体的感知似乎都被隔绝了。一种近乎漂浮的感觉,然后才是沉重的、被碾过般的剧痛——如同整个左半身被扔进锻炉熔炼后又草草拼凑起来。肩颈连接处,靠近锁骨的位置,传来一种持续不断的、灼热的钝痛,仿佛里面埋着一块永远也冷却不下来的火炭。

视觉渐渐聚焦。米白色的天花板很高,带着整齐的石膏线。墙边是深灰色的金属柜子和一些无法辨认轮廓的、泛着冷光的装置。光线来源不明,但极其均匀。环境异常整洁,近乎冷酷的秩序感。这不是舰桥。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陌生的天花板。她试图转动眼球,寻找熟悉的坐标。脖颈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抗拒,伴随着剧痛和沉重的固定感——是某种厚厚的多层绷带,一首裹缠到下颌线。

意识像冰层下的溪流,断断续续地挣扎着流动起来。

旗帜……最后的冲击……撕裂的舰桥豁口……破空而来的猩红光芒……滚烫的金属碎片……剧烈的撞击……玛丽安那管淡粉色液体带来的、冰冷坚硬如钻石外壳般的瞬间支撑,随即而来的更深沉的黑暗……

旗帜!

左半身巨大的麻木和沉重中,唯一有知觉的右手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尖空无一物。没有那卷粗糙、坚韧、沾满了硝烟和血污的厚重布帛。是冷的金属环扣?不……不是硬物。是某种冰冷的、细腻的……被单?布料?

一个更深的寒意猛地刺穿心脏深处那片残留的麻木战场。旗!最后紧握的那半面……

玛丽安!那双碧蓝色深海冻结后的眼睛,冰冷残酷的弧度,还有她那句如同宣告既成事实般的——“现在归我保管。”

一种近乎本能的、混杂着被掠夺的愤怒和更深层无措的焦躁猛地攫住了布伦努斯。那是她的旗帜!帝国意志的具现!她用鲜血浸染过的证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沙哑的、不成调的低沉嘶音,牵动着被绷带裹紧的颈项皮肤,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猛地绷紧了肌肉(主要是身体右侧),试图坐起来,去寻找,去质问!

“唔…!”肩颈处那处被玛丽安的药剂强行封住的伤口,如同被粗暴捅开的熔炉口,原本被压下去的、仿佛能熔化理智的灼痛感轰然反扑!巨大的力量瞬间瓦解了她的企图,全身脱力地重重摔回硬实的床垫上。眩晕感和更加猛烈的痛苦让她那只右眼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视野模糊一片。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绷带的边缘。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下都像吸进滚烫的针尖,搅动胸腔深处还未痊愈的内里。

就在这时,枕边传来了一丝微不可察、却因极度熟悉而穿透一切感官迷障的金属摩擦声。极其轻微的一声,在绝对安静的病房里却如同惊雷。

她的右眼瞬间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方向——她的左肩外侧,靠近枕头的凹陷处。

没有旗帜。

但……在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柄带有精密机械锁扣的黑色剑鞘。鞘身线条硬朗流畅,带着帝国海军特有的设计语言——冰冷的黑色鲨鱼皮包裹着内部高强度的合成合金骨架。剑鞘靠近吞口的地方,镶嵌着一道金色的窄边,如同凝固的星河。最醒目的,是剑格上方约一寸处,一枚以精密微雕工艺嵌合在鞘体上的纹章——振翅欲飞的双头金鹰,鹰爪牢牢踩在一柄倾斜交叉的战锤与法槌之上!

那是她失去意识前,用那只几乎被废掉的左手,用尽生命最后燃烧的意志去确认、去死死攥住的——帝国舰队司令的腰剑!

它就躺在枕边,冰冷而沉重。

布伦努斯那只锐利的右眼死死锁定在那枚双头金鹰纹章上,瞳孔深处剧烈的光芒闪动——是惊涛骇浪般的剧痛、是身体机能几乎被摧毁的无力、是失去旗帜的茫然愤怒……但在所有混乱情绪的最底层,在玛丽安那管粉剂留下的冰冷外壳之下,在被这陌生环境带来的巨大不确定感包裹之中,这只鹰形纹章,如同风暴眼中唯一坚硬的锚点,死死钉进了她的灵魂。

舰桥豁口旁那声如战兽般的低沉嘶吼,仿佛依旧在撕裂的鼓膜边缘回响:“呜——噫!”

她的身体无法再做出任何剧烈的动作,连呼吸都因剧烈的疼痛而变得短促而压抑。只有那只完好的右眼,眼神从最初的混乱、暴怒,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死寂深渊。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焊枪,纹丝不动地聚焦在那冰冷的金色鹰徽上。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外面走廊的光线短暂地倾斜进来。一个年轻、穿着浅灰色医护外袍的身影探进半个头,带着谨慎和一丝惧意。她看到病人己经完全睁开、并且死死盯着左侧枕边的眼睛,以及那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因忍痛而微微痉挛的下颌线条。那双眼睛里的东西让这个年轻的护士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那不是病人的脆弱,倒像是什么刚从战场拖下来的、被打断了腿、但獠牙依旧滴血的猛兽。

“啊……您……您醒了?”护士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职业化的怯懦问候,“别……别动!您伤口很深……需要绝对静养……我去叫医师!”她慌忙地缩回头,门轻轻合拢。

布伦努斯对此毫无反应。外面的光线、轻微的脚步声、年轻的护士……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微尘,落不到这只鹰隼的冰冷瞳孔里。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此刻都沉入了那只双头金鹰冰冷的金属光泽之中。

肩颈伤处的灼痛一浪高过一浪,左半身的麻木沉重如同铅铸,喉咙干渴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喘息都是一场战斗。

但她的右眼,那只布满血丝、却倔强燃烧着一点深渊般火焰的眼睛,没有闭上。只是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烙印般地,盯着枕边那抹象征着帝国舰队至高权柄与信诺的冰冷金光。

这里是后方。安全,却不再是战场。但枕边那枚鹰徽无声宣告着,一场新的战斗——属于她布伦努斯个人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