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扭曲的钢铁甲板肆意横流,冲刷着焦黑的硝烟痕迹,在锈碗崎岖干涸河谷的深沟里汇成浑浊的小溪。浓雾和烟尘尚未彻底散去,像一层破败的裹尸布缠绕在“安特普莱斯”号巨大的残骸上。它庞大的舰体斜刺着卡在两段陡然收窄的谷壁之间,仿佛一头被开膛破肚后丢弃在这里的钢铁巨兽。舰首装甲带那道巨大的撕裂伤狰狞外翻,露出了内部扭曲断裂的金属骨架。甲板上层建筑几乎被夷为平地,只留下焦黑的钢梁如同折断的肋骨戳向灰暗的天空。舰桥像一个被砸扁的罐头,扭曲变形,仅存的几块观察窗布满蛛网裂纹,反射着雨水的阴森冷光。唯一证明它还“活”着的,是舰体中后部轮机房区域几个仍在顽强排出缕缕微白蒸汽的泄压口,那喘息声在这寂静死谷中几乎被狂躁的雨声淹没。
贝斯特舰长斜靠着冰冷、布满雨水的舰桥内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混合着硝烟和烧灼金属的气息。他脸上混杂着凝固的血块和泥污,冰蓝色的瞳孔里只剩下被抽干水分的深潭。副官里查兹少校蜷在旁边,用唯一尚能活动的左臂按压着腰间被破片撕开的伤口,脸色惨白。几道同样狼狈不堪的身影散落在狭窄的舰桥空间里,目光呆滞或紧闭双眼,如同散落在墓穴中的陪葬品。无线电成了废铁,能源回路大半烧毁。他们只有等待,等待最终的搜捕者,或者在这暴雨和伤痛中缓慢滑向死亡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种低沉、有节奏、穿透雨幕而来的巨大震动开始撼动峡谷。不是暴雨敲打岩石的凌乱,也不是峡谷风穿过缝隙的呜咽,那是某种沉重、庞大的、带有明确方向性的力量在移动!
贝斯特猛地睁开了眼睛,黯淡的眸光瞬间锐利如针。
里查兹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舰长……那是……”
震动越来越强,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脏在搏动。声音的来源在河谷的上方!紧接着,峡谷顶端两侧高耸的崖壁上,巨大的、钢铁巨兽般的舰首轮廓缓缓探了出来,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冰冷的幕布,瞬间覆盖了“安特普莱斯”号残骸所在的整个谷底!冰冷的雨水打在那些厚重的斜面装甲上,激荡起迷蒙的水雾。
不止一艘!
左侧是一艘线条相对流畅、主炮塔布局紧凑的高速战列巡洋舰。右侧则是一艘更为雄浑敦厚、拥有三联装巨炮塔的钢铁堡垒——战列舰!它们庞大的身躯如同山脉般耸立在悬崖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谷底垂死的幽灵。探照灯的巨大光柱骤然亮起,刺破浓雾与雨幕,几道光柱如同冰冷的手指,精准地锁定、抚摸过“安特普莱斯”号残骸上每一处触目惊心的伤痕!在那刺眼的光芒和钢铁巨兽的巨大压迫感之下,贝斯特和他身边的幸存者们渺小如蝼蚁。
里查兹绝望地闭上了眼:“是追兵……最后的时刻……”
贝斯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随即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这样也好。他用尽力气撑起身体,挺首腰背——哪怕只能维持一瞬。他代表着这艘船最后的存在。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然而,预料中的炮口闪光并未亮起。崖顶的战舰并未开火,也并未放下象征着占领的登临部队。片刻的死寂之后,几颗耀眼的绿色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烟,嘶叫着升上峡谷昏暗的天空,又缓缓坠落在浑浊的雨水里。紧接着,右侧那艘雄浑战列舰高大的舰桥和通讯桅杆上,几组位置灯开始快速而明确地闪烁着国际通用的灯语信号!
“高卢 / 识别 / 安特普莱斯?” 灯语的光点在雨幕中清晰划过。
贝斯特浑身一震!不是维多利亚的识别码!那一闪而逝的旗语和船体特征……是哥伦比亚的援兵?还是……陷阱?
副官里查兹失血过多,意识模糊,无法解读信号。另一位通信官挣扎着爬到一处破损的舷窗前,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吃力地眯着眼,辨认着。突然,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不顾伤口撕裂的疼痛,猛地回头,几乎是嘶喊出来:“舰长!是高卢的灯语!是……查狄伦……?好像是查狄伦号?!他们问我们是不是‘安特普莱斯’号!”
查狄伦号!那是高卢海军序列中响当当的王牌战列舰名字!一丝难以置信、掺杂着极度警惕与微小希望的光芒瞬间点燃了贝斯特冰蓝色的眼眸!陷阱?以对方居高临下的绝对火力优势,根本不需要使用这种低劣的欺骗手段。他需要确认!但他没有任何主动发信的设备了!
贝斯特的目光扫过舰桥,最终定格在一块扭曲飞出的舱门装甲残片上。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肋部撕裂般的疼痛,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扛起!沉重的装甲碎片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剧烈摇晃。他踉跄着走到舰桥前部一处相对开阔的位置,迎着那几道冰冷的探照灯和不断闪烁的信号灯。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块装甲残片像一面小小的、破败的旗帜一样高高举起!雨水冲刷着铁片的锈迹和他的手臂。他用尽肺部的空气,发出嘶哑但尽可能清晰的吼声,穿透雨幕:
“我是贝斯特!安特普莱斯号!舰长——贝斯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口硬生生撕扯出来!
高举的沉重铁片代替了早己折断的信号旗杆,在狂风中悲怆地竖立。
崖顶上的灯语信号停了片刻。几秒后,灯语再次闪动,这次带着更明确的方向指引:“位置 / 可索降 / 优先伤员 / 准备接收”
“接收?”里查兹挣扎着听清了最后那个词。
贝斯特盯着信号,缓缓放下了酸痛的臂膀。生路,在绝对的绝境后,竟以如此具有冲击力的姿态展现在眼前。
不到二十分钟,第一批带有红十字臂章、装备着速降索具的医护兵如同雨中矫健的猿猴,顺着粗大的绳索从崖顶滑降而下,重重地踏在了“安特普莱斯”号湿滑残破的甲板上。他们训练有素,迅速在倾斜的甲板上建立起一个临时的医疗点。更多的士兵紧随其后,带着折叠担架和基础急救包。
对幸存者的甄别、分类和转运有条不紊地展开。没有激动的拥抱,没有嘈杂的言语。高效的沉默主宰着整个救援行动。每救起一个生命,就迅速将其固定在担架上,挂上安全索,然后通过更安全的“吊篮”作业方式(而非危险的索降),小心翼翼地由崖顶的起重臂吊上去。伤员痛苦的呻吟、士兵简短的口令声、金属滑轮和绳索的摩擦声,混合着暴雨的喧嚣,构成了这谷底唯一的主旋律。
贝斯特拒绝了第一时间登舰的安排。他简单处理了一下最严重的伤口,拒绝了担架,坚持要亲眼看到最后一个活着的舰员被吊上去。他佝偻着身体,站在满是泥泞和碎片的舰桥上,雨水顺着他残破军帽的边缘不断流下,冰冷地贴着他的脸颊和脖颈。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威尔逊炮术长血肉模糊的左臂被简单包扎后固定;看着轮机长被抬上担架时还在昏睡中念叨着压力参数;看着年轻的雷达兵断断续续抽泣着报告家人己失联……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几十张泥污血污覆盖的脸——那是他仅存的、被打散建制的水兵了。不到百人,一个排的编制都凑不齐了。这艘曾与一个帝国舰队对抗的雄狮,如今只剩下这点苟延残喘的骨血。
最后一名伤员被安全吊起。当最后的吊篮在风雨中摇荡着升上崖顶时,贝斯特才在两名医护兵的严密陪护下,踏入了那个冰冷的金属吊篮。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脚下那艘正在被深渊般的河谷阴影逐渐吞没的、千疮百孔的安特普莱斯号。
当贝斯特的靴子终于踏在查狄伦号宽广、干净、散发着机油和动力核心微弱热量且灯光明亮的主甲板上时,他一个踉跄,几乎软倒。剧烈的温差、过度消耗后的脱力以及伤痛的延迟爆发汹涌而至。两名穿着深蓝色整洁军装的水兵迅速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他的视野模糊了一瞬,随即清晰地映出一个身影。
对方身着深蓝色的高卢海军将官常服,制式笔挺,肩章和领章闪烁着金色的星徽,与贝斯特身上这身污秽破烂的作战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那人站在一处被防雨帆布覆盖的舰炮炮塔旁,身后站着几名沉默干练的军官。为首的军官目光沉稳,如同铁锚。他没有寒暄,也没有客套,只是对着贝斯特,以及他身后刚被吊送上来的、同样狼狈不堪的安特普莱斯号军官们,行了一个标准而庄重的军礼。动作利落,充满了对军人勇气与牺牲纯粹的敬重。
贝斯特强行驱散眼前的黑雾。他松开搀扶士兵的手,挺首他那伤痕累累的身躯。破损的军帽下,冰蓝色的眼睛黯淡如冰冷的余烬,但那份属于舰长的灵魂并未熄灭。他没有整理污秽不堪的领口,也无力调整残破的军帽。他所能做的,是抬起那条没有重伤的手臂,动作略显僵硬,关节仿佛生锈的轴承,但每一个角度都精确无误地,向着对面那位整洁而笔挺的将军,回敬了一个饱含同样分量、甚至更多血与火淬炼意味的军礼!
没有言语。冰冷的雨水敲打在他们之间光亮洁净的钢铁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查狄伦号巨大的引擎在甲板下方低沉地嗡鸣。一个礼,胜过了千言万语。是军人之间最深的认同,是向勇士最崇高的敬意,也是新生的钢铁堡垒对沉落英雄的无言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