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登舰

2025-08-21 2212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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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撕裂皮肉、灼烤骨髓的剧痛,最终还是屈服于时间和现代医学。断裂的肋骨被金属和骨水泥驯服,脏器表面的裂口被精细缝合,就连后脑那处曾引发幻音的创点,也只剩下一道头发覆盖下的麻木凸起。皮肤上的伤痕大多褪成了浅粉或苍白的印记,如同海图上褪色的航线。

但唯独右手背上那枚被浅金色笼罩的区域,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它不是疤痕,更像是某种嵌入血肉的徽章,一层顽固凝结的金属漆泪。覆盖它的无菌敷料早己揭去,暴露在空气中,像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又像一个永不愈合的微小火山口。

生理性的剧痛如同退潮的海水,卷带着身体的废墟缓缓离去。然而,当病床的限制解除,物理治疗的机械代替了护士温柔的双手,当身体重新找回肌肉记忆,笨拙却坚定地支撑起自己的重量时,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存在却顽固地盘踞在感知的核心——那枚“泪痕”。

它的低啸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不再是重伤时那种盖过一切的尖叫,而是在日常声音的缝隙里,如水银般无孔不入地渗透着。医生拿着笔在病历上书写时的沙沙声、走廊里推车滚过地面的隆隆声、窗外海风穿过树叶的簌簌声……所有这些声音之下,那恒定不变的、冰冷的金属嗡鸣始终存在,如同永不疲倦的背景音。

它依旧在“说话”。它的温度波动更加细微,却同样折磨神经。不再是冰与火的极端撕裂,而是持续的低度灼烧感——仿佛皮肤下埋着一块温热的、刚刚熄火但余烬未冷的金属。同时,一种微弱的、类似强电磁场穿过的静电酥麻感,沿着指骨和掌骨向上辐射,时强时弱,带来一阵阵轻微却令人烦躁的战栗。

每一次物理治疗师引导我活动关节,当手指弯曲、手腕旋转,指节无可避免地掠过那印记时,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共鸣感便会瞬间爆发。不是剧痛,却比剧痛更难以忍受——那短暂的接触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我与远方某个庞然大物之间无形的锁链!顷刻间,那片被厚厚防锈漆覆盖的、布满炮痕和灼痕的钢铁舰体轮廓,会在脑海中狠狠一闪,带着沉重的金属锈味和硝烟的气息,压得人几乎窒息。随之而来的,便是印记骤然加剧的低啸和灼热感,持续数分钟才缓缓平息。

护士早己习惯了我在治疗过程中的异样停顿和紧绷,只当是神经修复期的敏感。没有人能解读这枚印记与遥远战舰之间诡异的“通感”。

出院那天,海风凛冽,带着港口特有的咸腥与机油混合的气息。来接我的不是轿车,而是港区的通勤艇。艇身劈开灰绿色的海水,目标是港区深处某个大型维修船坞。

伤口在行走、爬梯、动作过大时仍会隐隐作痛,但身体里另一种力量正在苏醒,一种被长久压抑的破坏欲和对秩序回归的渴望在血管里奔涌。船坞高大的阴影覆盖下来,遮蔽了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焊接的臭氧、新鲜油漆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巨舰核心的热量轰鸣。

然后,我看到了她。

查狄伦号。

她的舰体远比我记忆中梦中更加伤痕累累。巨大而丑陋的凹陷像钢铁的伤疤,焦黑的涂装区域如同被烈火舔舐过无数次。无数穿着防护服的工人在巨大的脚手架平台上攀爬、焊接、打磨,电火花如银色的暴雨般倾泻而下,照耀着她疲惫而威严的舰桥。

但最刺目的,是右舷主炮塔靠近炮盾根部的位置。那里的焦黑格外浓重,一块巨大的、粗糙的金属修补钢板被焊了上去,遮盖了曾被撕裂的致命伤口。而在那片崭新又突兀的钢板中央,赫然留着一个精心切割出的圆形窗口——一圈光滑的切割边缘,保护着里面一小片未修补的原始创面。

创面上,凝固着一层浅金色的、半透明的物质。

那是她的“泪痕”,是她的“印记”。

是与我右手背上那枚痛苦烙印同源的存在。

一股剧烈的悸动猛地撞上我的心脏!右手的印记骤然变得滚烫,内部的嗡鸣声瞬间拔高!仿佛沉睡的引擎被瞬间接通了舰船核心的电源,那低沉而巨大的、来自维修中的动力核心的轰鸣声,此刻清晰无比地穿透空气,与印记那微小的痛苦共鸣完美叠加!共鸣的振动波沿着骨骼一路向上,震得我牙齿微微发酸。

这不是幻想。这不是痛苦的后遗症。这是存在本身的纽带。是灵魂被熔铸在钢铁中的证明。

我们共享着相同的疼痛,相同的愤怒,相同的……残缺。

沉默地踏上连接码头与战舰甲板的狭窄舷梯。每一步金属的震动,都清晰地通过靴底、通过小腿骨骼、通过脊椎,首抵那枚印记,并被它放大、反馈。她像一个无声的海绵,吸收着每一步的重量,同时又将自身的伤痛通过这种奇特的“共感”传递给我。

右手的印记灼热得像是刚投入燃料的熔炉核心。

走到舰桥下方,踏上她冰冷而坚实的飞行甲板(尽管它此刻覆盖着防滑涂层和维修工事)的瞬间,脚掌稳稳踩在甲板铆钉凸起处的刹那——嗡!!!

仿佛是某个关键的电路终于接通!一股强烈的、不可阻挡的归属感和随之而来的滔天怒焰,如同超压蒸汽般从胸腔里爆炸开来!

那些反复纠缠的梦魇——厌战号刺目的爆炸、小蓝在舱门后绝望的哭喊、哥伦比亚副总统那如同滚雷般在耳边反复鞭笞的“回答!回答!回答!!!”——瞬间被这实质性的脚踏钢铁的触感点燃、碾碎!

愤怒,纯粹、冰冷、灼目的愤怒,如同战列舰主炮管内高速旋转的炮弹,终于在胸膛里完成了最后的装填。止痛药带来的迷雾彻底消散,身体残余的疼痛被这更强的意志力强行压制、改造。它们转化成了燃料,融入了血管中奔涌的铁流。

伤好了?

不。只是换了一种存在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