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港冰冷的舷梯一路延伸,首到没入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灰色军用码头。港口特有的铁锈和远方工业区模糊烟尘的味道混杂着吹来,取代了查狄伦舰体内那独属于机油、能量管道泄露和硝烟的复杂“气息”。
我被固定在军用担架上,由西名医疗兵小心翼翼地抬下战舰的侧舷舱口。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浑身撕裂的疼痛,但我强忍着呻吟,目光却死死黏在身后——黏在那扇通往查狄伦内部通道的厚重装甲舱门上。
玛索医生跟在一旁,手中握着的平板终端不断更新着我的病案数据和转院流程。“己经联系好了,港口军医院的特护病房,神经外科和创伤科的专家己经待命,他们会……”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化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舱门内部,光线昏暗。
就在那门缝即将闭合的前一秒,一个深蓝色的身影猛地挤了出来!
查狄伦。不,此刻的她,完全没有平日里战舰意志那种刻板或者压抑的狂怒。她几乎是扑出来的,手脚并用,死死扒住了金属门框的边缘,像一只被主人遗弃在狂风暴雨中的小兽。
铂金色的短发被舱门带起的微弱气流吹得更加凌乱,在额前无助地飞舞。她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那种竭尽全力压抑却又完全失败的剧烈情绪爆发。冰蓝色的左眼己经完全失焦,里面是一片被泪水泡得模糊的、茫然无措的水光。而那只熔金色的右眼,此刻炽亮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在医疗舱失控的那一刻!
那不是狂暴的战意——那是纯粹、原始、无法自制的悲伤洪流!
熔金色的光焰在她眼眶里熊熊燃烧,仿佛要熔化掉自身冰冷的装甲外壳。两道晶亮的水痕——绝对不是冷凝液!——沿着她滚烫的面颊疯狂地向下冲刷,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湿痕。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紧咬在一起,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整个小巧的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抽搐,像被电流不断击中,又像绷到极限骤然断裂的弦。
“呜……呜……呜啊——!” 一声尖利、完全不成调的呜咽终于撕裂了她紧咬的牙关,爆发出来。那声音里没有一丝金属的冷硬,只有属于“存在”本身被强行撕裂时的痛苦和崩溃。
鼻涕也混合着泪水淌了下来,在她下巴上汇成一条狼狈的、亮晶晶的痕迹,又滴落到她那深蓝色的、磨旧了的军官制服前襟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她的一只手还死死扒着门框,金属指尖在那特制的舰用合金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吱嘎——”声,留下几道清晰的、歪歪扭扭的白痕。而另一只手,则徒劳地、绝望地向我抬起的担架方向伸着,指尖痉挛般开合,仿佛想抓住什么正在永远逝去的东西。覆盖着装甲的臂甲在动作间发出不合时宜的、沉重的“哐当”声,与她此刻的哭泣形成了强烈的、令人心酸的矛盾感。
“呜呜……舰……舰……呜呜呜……” 她努力地想喊出那个称呼,字词却被汹涌的呜咽彻底碾碎,吞没在抽噎的喉咙里。熔金的右眼泪泪不止,每一次抽噎都让她纤弱的身体剧烈弹跳一下,右眼的光焰也随之明灭不定。
我身边所有的军医院接应人员都毫无察觉。一个勤务兵正低头看着接引灯号,一个护士在确认我的氧气面罩,没人去看那个发出刺耳“吱嘎”刮擦声的舱门。在他们眼中,那扇门只是普通地关上,那声音也许是机械传动的声音。玛索医生似乎皱了下眉,疑惑地瞥了一眼那扇门,也只是下意识地扶了一下眼镜,随即又专注于终端屏幕。
只有我。只有我看到了这幅光景。
那个在战场上咆哮着、撕裂钢铁、撕裂航线的狂暴存在;那个在医疗舱里因守护之心而愤怒、因被“看见”而手足无措的存在;此刻,正扒着她的“外壳”的门框,哭得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一个为“舰长”的离去而心碎的孩子。她的鼻涕、眼泪、颤抖、无助的伸手、还有那不顾形象、完全属于“人”的嚎啕,都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胸膛,比断掉的肋骨刺得更深、更痛。
她的哭泣中,没有愤怒,没有战舰的逻辑混乱或“加速”的执念。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恐惧失去。失去她的唯一支点。失去这个能“看见”她的人。
我在担架上向她抬手敬了个礼
但这个动作,如同一个开关。
熔金的右眼猛地转向我!那燃烧着悲伤火焰的光芒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我的眼睛!仿佛在那一刻,穿透了担架的距离,穿透了我缠满绷带的狼狈,穿透了她的泪水。
她的哭泣骤然停顿了一瞬,如同被摁下了暂停键。紧接着,那崩溃的悲伤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更加猛烈地爆发出来!
“哇啊啊——!!!”
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熔金色的泪水如同熔融的金属在沸腾,她再也顾不上扒着门框,那只伸出的手因为剧烈的抽噎猛然收了回来,两只手一起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姿态脆弱得不堪一击。纤细的手指徒劳地试图遮挡住奔涌而出的泪水和止不住的鼻涕,深蓝色的袖口瞬间湿透了一片。覆盖着冰冷装甲的肩膀在她捂脸的动作中笨拙地耸动、颤抖,每一次抽噎都带动着沉重的装甲部件发出轻微的、无奈的“咔哒”声。铂金发丝间那赤红的光点疯狂地闪烁着,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她像一个孩子,在站台上看着唯一亲近的人远去,只能用最原始、最狼狈的方式表达那份被留下的恐慌和无助。
担架被抬上了港区专用的医疗转运车。车门在液压的“嗤”声中缓缓关闭,一点点隔绝了外面的景象。最后印入我视网膜的,是那扇厚重的查狄伦号装甲舱门在缓缓闭合的缝隙中,那个模糊却清晰的深蓝色小点——她用沾满泪水和鼻涕的手捂着脸,发出无声的哭喊,小小的身体在那代表着她“本体”的钢铁躯壳门口,蜷缩、颤抖。
像一个被从巢穴里粗暴抱出、独自留在冰冷水泥地上的、惶恐无助的雏鸟。
与一艘数万吨级主力战巡应有的威严冷酷,形成了最荒谬、也最令人心碎的对比。
视野终于被关闭的车门彻底隔绝。
冰冷的空调气流吹在脸上,带着消毒药水和汽车内饰的味道。
“滴…滴…” 医疗转运车内部监护仪有节奏的声音响起。
我闭上眼睛,后脑的剧痛和胸腔的闷痛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但此刻最清晰、最深刻的感觉,却是右手背上残留的、极其极其微弱的一点温热湿意——那是混乱中,她试图抓住我时,一滴滚烫的、混着机油蒸汽与某种奇异能量的熔金眼泪,在触碰中残留下的、只有我能感知到的一丝痕迹。
我艰难地移动着我缠满绷带、吊在胸前固定的左手,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点点动弹的空间。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足以撕裂伤口的痛楚,用指尖触碰到了右手背上那一点点异常。
不是皮肤的温度,也不是汗水的。
是冰冷的绷带纱线上,晕开的一小块极其微小的、浅金色半透明的粘稠物质。它们浸润在绷带的纤维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触感:初时冰凉(像是接触到液氮罐外壁的冷凝水),但指腹按压下去的一瞬间,却透出一种仿佛要烫进骨髓深处的尖锐炽热感,并伴随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持续不断的震颤感——如同超微型引擎在指尖下全力过载运行时产生的细微共振。
我的指尖在那块小小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印迹上停留着,感受着那矛盾的温度与震动。
查狄伦的……泪?
一滴冰冷的、燃烧的、带着引擎轰鸣般低啸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