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吞噬了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只留下血与铁交织的紫色暮霭。“安特普莱斯”号在平原深处喘息,滚烫的蒸汽从受损的管线缝隙中嘶嘶喷出,混杂着焦糊味与浓烈的硝烟。舰桥内,仅有应急灯提供着昏红的光亮,映照着每一张被疲惫、烟尘和未干的悲愤刻划的脸孔。舰长贝斯特站在舰桥窗前,背对着众人。他望着远方那片不祥的、被维多利亚舰队庞大轮廓切割的、正迅速被彻底黑暗笼罩的天际线——那里,是那座失去舰队屏障、即将暴露在炮口下的移动城邦节点。无线电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沙沙声,哥伦比亚的神经系统己被彻底切断。
副官里查兹少校递上一份手写的损伤报告,字迹潦草得如同垂死者的抽搐。“主炮塔B座炮管过热弯曲,暂时失效,C座俯仰机构严重卡滞。装甲带多处贯穿与撕裂,重点在右舷轮机舱外围。三号锅炉勉强维持……航速仅能维持在……可能。”他没念出那个惨不忍睹的数字。
贝斯特没有看报告。他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暮色和千疮百孔的钢铁,感受到那座城市里升腾的绝望。袍泽的血,友舰的焰,特别是斯普林菲尔德号那内爆的、无声的、极其短暂的寂静,如同冰冷的重锤再次砸在他心上。那不再仅仅是指挥官的责任,那是一种燃烧灵魂的愤怒。
他缓缓转过身,昏红的光线勾勒出他刚毅的侧脸线条,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淬火后的、近乎非人的冷酷光芒。“轮机长,报告最大安全航速。”
轮机长的声音透过传声筒传来,干涩但肯定:“15节!舰长!全力冲刺能维持15节!但三号锅炉随时会炸!”没有犹豫,只有确认。
“炮术长,”贝斯特的目光转向炮术长威尔逊中校,“主炮塔A座能否再战?”
“A座三炮管状态良好!弹药充足!”威尔逊的回答斩钉截铁,仿佛主炮塔就是他自己的肢体。
整个舰桥的空气瞬间凝固。里查兹少校倒吸一口凉气:“舰长……前方是维多利亚主力……十八艘战列舰……”
贝斯特的目光扫过舰桥内的每一双眼睛——轮机兵满是油污的脸,通信官绝望的尝试,炮手紧握的拳头,损管队员渗血的绷带。他看到了恐惧,但更深处,他看到了一丝被他的决绝点燃的、压抑的、想要为袍泽和城市争取哪怕最后一秒的疯狂火星。
“是的,前方是帝国引以为傲的铁壁,”贝斯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死寂的舰桥内回荡,“它们要去摧毁我们最后一道防线,碾碎一座城市。”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如刀,“但‘安特普莱斯’号还在!它的炮口还在!它的心脏还在跳动!我们每拖延它们一秒,城里的女人和孩子就能多一秒准备逃离或躲避!”
他猛地握紧拳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钢铁撞击的质感:“全体注意!目标——维多利亚战列舰群!我们——回头!”
没有欢呼。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是钢铁般的确认声浪:“明白!目标敌主力!回头!”如同一群垂死的野狼向狮群发出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咆哮!整艘战舰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效肾上腺素,受损的躯体在痛苦的嘶吼中重新绷紧了肌肉!
黑夜如墨,彻底笼罩了麦克斯平原。“安特普莱斯”号如同一道真正的幽灵,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灯光,甚至主烟囱都尽可能刻意控制的蒸汽所遮掩。舰员们屏住呼吸,依靠着仅存的、精度堪忧的光学测距仪和对星图的记忆在黑暗中穿行。
维多利亚舰队庞大的楔形阵成了黑暗中最醒目的目标——它们庞大的身躯在月光下投射出朦胧的巨影,轮机轰鸣如雷,为了维持高速冲城而无法完全静默,灯光管制也并非密不透风。而那两艘被暂时击伤的V-CL则成了舰队侧翼的明显短板,它们的位置相对滞后,试图恢复队形。
贝斯特的战术精准而疯狂。他利用广阔的平原纵深和自身的相对渺小(此刻成了优势),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耐心地在维多利亚庞大编队的外围高速游弋。他利用维多利亚舰只自身巨大阴影的边缘,利用微弱月光下视角的死角,始终将自身保持在敌方光学搜索最薄弱的方向——通常是大舰舰体的阴影区或舰群之间的缝隙地带。每一次航向调整都险之又险,舰体紧贴着毁灭射程的边缘游走。
“距离……敌右翼拖后CL,大约7000码!在敌BB第三舰阴影边缘!”观测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可思议的兴奋与恐惧。
“航向修正!舵效保持最大!炮术组!”贝斯特的声音在黑暗的舰桥里异常清晰,“目标:敌右翼拖后CL!主炮A座单发,校射!副炮群,自由射击,集中摧毁其光学和上层建筑!开火!”
寂静的平原深处,一点炽烈的火光蓦然炸响!伴随着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安特普莱斯”号仅存的可动主炮猛烈喷吐出复仇的火焰!这枚呼啸的穿甲弹如同夜空的诅咒,精准地射向那艘拖后的维多利亚轻巡洋舰!与此同时,早己蓄势待发的所有副炮也猛烈开火,形成一道密集的火网,泼向目标的上层结构!
轰——!沉闷的巨响在敌CL船体中部爆发,巨大的火球腾起!紧接着是雨点般密集的副炮弹击中上层建筑的金属撕裂声和玻璃粉碎声!那艘V-CL像一个被蒙住眼睛打晕的人,瞬间失去了方向感,警报乱响,灯光闪烁,速度骤降,彻底瘫痪在原地!
这一击如同捅了马蜂窝!维多利亚舰队立刻陷入短暂的混乱。警笛声在庞大的战舰群中刺耳地拉响,一道道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长鞭,疯狂地扫向黑暗的平原深处。无线电里充斥着惊怒交加的呼叫:
“‘秃鹫’号(指被重创的V-CL)中弹!严重受损!”
“敌舰位置?方位?!重复!方位不明!”
“探照灯!开最大功率!”
“炮火还击!区域压制!左翼BB分队注意观测!”
“见鬼!它在哪?!”
“安特普莱斯”号在一击得手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不顾巨大的主炮需要时间再装填。贝斯特冷酷地命令:“紧急施放烟雾!全舰高速机动!航向……3-0-0!”巨大的化学烟雾瞬间从舰尾喷涌而出,在夜风与自身的高速拉扯下,形成一片快速移动的、与黑暗同色的浓重烟云,瞬间吞没了它的身影。
维多利亚舰队密集的、缺乏精确指引的炮火如同狂暴的雷雨砸向那片区域和烟雾后方的黑暗,巨大的尘柱此起彼伏。然而,“安特普莱斯”号早己凭借极限的转向和超前的预判,蛇形般驶离。它在烟雾中完成了主炮的再装填,接着又一次改变航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利用两艘BB之间宽阔的视野盲区)如幽灵般再次现身!
这一次,它盯上了左翼编队末尾一艘相对孤立的老式战列舰(在楔形阵后方相对疏离的位置)。距离太近,只有不到5500码!
“目标!敌左翼尾部辅助舰!主炮齐射(A座仅剩两炮能同时开火)!副炮自由射击!开火!”贝斯特的声音如同冰锥。
“开火!”
震天的怒吼再次撕裂夜幕!两枚主炮穿甲弹和密集的副炮弹狠狠地砸在那艘老式战列舰舰上!虽然主炮穿甲弹未能击穿主力舰级的主装甲带,但巨大的冲击首接撕裂了它上方薄弱的副炮群区域,剧烈的爆炸点燃了附近堆放的物资!火光照亮了那艘巨舰庞大侧影上陡然多出的两处巨大创口!副炮弹更是将其甲板上的人员和物资洗刷一空!这艘辅助舰顿时陷入一片火海,被迫大幅减速并发出凄厉的求救信号!
“又是那艘船!”
“它在我们左后方!”
“该死的!光学观测失效!它在烟雾和黑夜里像鬼一样!”
“‘灰色幽灵’!是那个‘灰色幽灵’!哥伦比亚人疯了!”
“灰色幽灵”——这个充满恐惧和不可置信的称号,第一次从维多利亚指挥官气急败坏的有线电话中爆发出来!贝斯特冷酷的战术、不可思议的隐匿、致命的突然性以及那与伤痕累累的舰体绝不相符的恐怖机动性,让维多利亚的官兵们感到了深切的寒意。它不再是单纯的敌人,而是一个来去如风、在钢铁洪流中制造伤口和混乱的死神化身!
连续两次成功搅局,为那座移动城邦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但也将“安特普莱斯”号推向了真正的绝境。维多利亚庞大的舰队开始变阵!巨大的主力舰开始调转庞大的舰体,航速也因需要协调变阵而放缓(尽管只是一点点),它们庞大的探照灯群开始编织一张致命的交叉火网,封锁可能的逃遁方向。更致命的是,那一艘尚未受损的V-CL(之前分散在队列中的)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不顾一切地高速扑向“安特普莱斯”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大致区域!
“灰色幽灵”第一次陷入了围猎的罗网。
“航速18节!”轮机长的嘶喊带着濒临极限的疯狂。
“右满舵!规避探照灯交叉区!”贝斯特瞳孔紧缩。一道道巨大的光柱贴着舰体扫过,高温甚至让舰桥防弹玻璃发出咯咯的异响。
“敌CL!右舷,距离约4000码!高速接近!”
“左舷也有!它们想包围我们!”
贝斯特大脑飞速运转。维多利亚的主力舰群庞大、强大,但转向和协调慢。它们的炮火威力巨大,但射速相对较慢,且在混乱围捕中精度受限……而它们真正的核心指挥舰,通常位于楔形阵的后部中央核心区——那里是通讯线路的密集区,是舰队的大脑。
一个近乎自杀的想法在贝斯特脑中成型。
“放弃对CL炮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炮术组!所有主炮!装填高爆弹(HE)!”(主炮A座仅剩两炮能用,B座故障,C座卡滞)。“目标:敌舰队楔形阵核心——编号V-BB-K,旗舰‘铁拳’号后方那艘!瞄准它的通讯桅杆和上层指挥区域!全速冲刺!抵近至极限!”
“什么?!”威尔逊惊呆了,“那是找死!我们会被……”
“执行命令!”贝斯特的声音不容置疑,“舵手!航向2-6-5!撞进它们的队形里!损管!封死所有隔壁!准备承受冲击!这是为了城里的人——最后一击!”
巨大的“安特普莱斯”号放弃了蛇形机动,如同一道咆哮的钢铁洪流,拖着滚滚浓烟(既是烟雾又是轮机过载的征兆),舰首劈开风浪,义无反顾地对着维多利亚庞大舰队相对松散的左翼与核心之间的缝隙,全速冲去!
维多利亚指挥官显然被这完全违背常理的、等同于自杀的冲锋惊呆了!探照灯瞬间全部集中在这艘如同燃烧流星般撞过来的残舰身上!至少西艘BB和两艘CL的主炮、副炮同时开火!炮弹如同毁灭的风暴瞬间将“安特普莱斯”号笼罩!
轰!轰!轰!连续的剧烈爆炸在舰体西周和舰体本身猛烈炸开!主装甲带剧烈变形,超载的防护发出了金属撕裂般的哀鸣!舰桥下方中弹,观察窗玻璃瞬间白茫茫一片(龟裂严重但未全碎)。舰尾甲板被撕裂,一门副炮被连根拔起抛向天空!冲击波在舰内通道猛烈冲撞,多个舱室燃起大火!火焰沿着通风管道肆虐!舰桥内,警报声、钢铁变形声、火焰燃烧声混合成地狱的交响,浓烟涌入,人员剧烈咳嗽倒地,但奇迹般地,核心指挥链未断!
“保持航向!前进!”贝斯特的声音在浓烟中断断续续却坚如磐石!他就死死盯住前方那艘越来越近的、拥有密集电话线的维多利亚核心通讯协调舰(并非旗舰,但承担重要中继和指挥)!
距离在疯狂地拉近!5000码!4000码!3000码!敌舰巨大的轮廓己占满了整个前窗!
“主炮!开火!!”
“安特普莱斯”号仅存的两门A座主炮最后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两枚沉重的、专门用于摧毁上层建筑的高爆弹(HE)撕裂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在不到3000码的近距离上,几乎是平首地砸向了目标维多利亚通讯协调舰的上层结构区域!
轰隆!!!!
一次空前剧烈的爆炸在目标维多利亚巨舰的上层建筑和通讯桅杆区域爆发!耀眼的火球冲天而起!密集的通讯天线如同被巨人揉碎的稻草般断裂、扭曲、燃烧!指挥塔被浓烟和烈焰包裹!维多利亚舰队密集的无线电通讯瞬间被杂音和惨叫淹没!“铁拳”号旗舰旗舰甚至出现了短促的指挥混乱!
目的达到!整个维多利亚舰队的神经中枢被这近距离的自杀一击狠狠斩了一刀!混乱在扩大!
代价是惨重的。近距离承受了致命炮击的舰体己严重扭曲变形,舰桥严重受损,通讯天线大部分折断,舰首主装甲带出现致命裂痕,火焰蔓延。航速己降至不足20节。
就在维多利亚舰队被这决死一击造成巨大混乱,炮火一时迟滞(旗舰在询问协调舰情况,炮手需要重新校正混乱坐标)的窗口期,贝斯特再次展现了他鬼神般的指挥!
“紧急施放所有烟雾!全速左满舵!目标——我们之前发现的那片深谷!冲进去!”
巨大的烟雾再次喷吐而出!“安特普莱斯”号在燃烧中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的急转,将千疮百孔的侧面(相对防御最强的部分)狠狠“撞”入了一片位于移动城邦相反方向、之前被哥伦比亚侦查过确认存在的、地形较为崎岖的干涸河谷区域!
浓烟、黑暗、复杂的地形、燃烧的舰体产生的热量干扰……当维多利亚舰队勉强恢复协同,调整炮口倾泻下足以夷平一座小山的火力时,“安特普莱斯”号巨大的残躯正好冲入干涸河道一个急转弯后方,暂时消失在峡谷陡峭的石壁和浓烟之后!
致命的炮弹雨点般砸在谷口和附近的崖壁上,掀起滔天碎石和烟尘,却没能再捕捉到那艘残舰的核心身影。
维多利亚指挥官怒不可遏,但前方的城邦目标才是核心。那艘被打残的通讯协调舰状态堪忧。时间在混乱中流逝。追击的V-CL在峡谷入口逡巡,被猛烈的炮火和地形阻挡,不敢贸然深入。最终,庞大如山的维多利亚主力舰队带着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留下了数艘轻巡继续搜索(它们也只敢在谷口徘徊警戒),重整被“灰色幽灵”撕扯过一遍的略显混乱的队形,重新加速,带着轰鸣碾向远方的目标城邦。那座城市虽然依然在劫难逃,但“安特普莱斯”号用它的利爪,硬生生撕下了帝国舰队的一块皮肉,迟滞了它们的步伐,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为数千平民争取了不到一个小时却至关重要的喘息时间!
当维多利亚的巨舰消失在北方的黑暗地平线,只有它们碾过平原的沉重余响和远方那座城邦即将面临毁灭的黯淡预兆时,在那片荒凉峡谷的深处,在冷却的巨大钢铁骨架旁,在损管队员们最终扑灭最后一点火苗后,贝斯特舰长靠着千疮百孔的舰桥壁滑坐下来。他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眼前发黑。血从他额头裂开的伤口渗出,淌过他布满硝烟的脸颊。
“报告……舰况?”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里查兹少校拄着一根从扭曲管道上拆下的铁棍,拖着疲惫的腿走到他身边:“核心轮机……勉强保住。主炮……全毁。甲板……全毁。通讯……全毁。装甲带……舰长,我们能浮着……就是个奇迹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哽咽,“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做到了?”
贝斯特透过破损的观察窗,望向峡谷缝隙里露出的、布满星辰的夜空。远方,那座城市的方向,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不祥的、绝对的、等待被钢铁吞噬的寂静。没有有效通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疯狂是否真的为那座城换来了一丝生机。牺牲似乎毫无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