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破晓之光

2025-08-21 3858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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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漆黑的海渊中缓慢上浮。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后脑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锈蚀感。不再是硝烟、爆炸和金属的哀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消毒水、机油和某种微弱电流混合的、属于医疗舱的独特气味。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舱门。我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视野里是模糊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弧形天花板,以及几盏发出柔和白光的长条灯。耳朵里不再是刺耳的警报和炮火,而是医疗仪器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战舰正常运转的低沉嗡鸣——那是查狄伦的心跳,平稳而有力,不再是濒临解体的咆哮。

我还活着。查狄伦……也还在。

这个认知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和记忆碎片淹没。那个深蓝色的幻影……那双冰蓝与熔金的异色瞳……那滚烫的泪水……还有那几乎要将我勒断的、绝望又狂喜的拥抱……

“呃……”一声无意识的呻吟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

“舰长!您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疲惫的声音立刻响起,是医生玛索。他快步走到床边,俯身查看我的情况。他的制服沾着油污和干涸的血迹,眼窝深陷,但眼神里充满了关切。“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得厉害吗?别动,别动!您颅骨有轻微骨裂,多处挫伤,还有脑震荡……谢天谢地,您挺过来了!”

他的声音在耳边,却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我的视线越过他,本能地在医疗舱内搜寻。光线有些昏暗,仪器屏幕的幽光在金属舱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角落里堆放着备用医疗箱和氧气瓶,舱门紧闭着。

没有……那个深蓝色的身影。

难道……真的是幻觉?是脑震荡后遗症?那濒死前的一切,包括那撕裂灵魂的哭号,都只是大脑在极端创伤下编织的荒诞梦境?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荒谬感涌上心头。也对,战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以那种形态存在?怎么可能为一个舰长的倒下而哭泣?怎么可能……像一个人类少女一样……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瞬间,我的右手——那只在意识沉沦前,曾“捞”住某种实体的右手——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触感。

不是冰冷的金属床沿,也不是粗糙的绷带。

那是一种……温软的、带着轻微弹性的压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压在我的手背上。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破胸腔的束缚!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右手。

我的右手放在白色的医疗床单上,缠着干净的绷带。而在我的手背上方,覆盖着另一只手。

一只……纤细的、属于少女的手。

皮肤白皙,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它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搭在我的手背上。没有用力,仅仅是覆盖着,传递着一种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体温。

我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动。

深蓝色的海军军官制服袖口,边缘磨损,带着熟悉的金属纤维光泽。袖口之上,是覆盖着半身式装甲臂甲的右臂——那熟悉的散热纹路,那冰冷的金属质感,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方式,连接着那只属于人类少女的、温软的手。

再往上……

铂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她坐在医疗舱角落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舱壁,蜷缩着身体,姿势显得疲惫而脆弱。那张脸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和几缕散落的发丝。发梢那标志性的赤红光芒黯淡了许多,如同冷却的余烬,只有极其微弱的明灭。

查狄伦。

她就坐在那里。以一种人类少女的姿态,守在我的床边。医务官勒克莱尔就在几步之外忙碌着整理器械,对她视若无睹。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不是幻觉!不是梦境!她就在这里!以一种……只有我能看见的方式存在着!

我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发出一声更响的抽气声。

玛索立刻紧张地看过来:“舰长?您哪里不舒服?需要水吗?”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却死死锁在那个角落的身影上。

我的抽气声似乎惊动了她。

那颗埋在臂弯里的铂金色头颅猛地抬了起来!

冰蓝色的左眼瞬间睁开,里面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而那只熔金色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照射的猫眼,炽热的光芒在昏暗的医疗舱里一闪而逝,随即被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遮掩住。她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只搭在我手背上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了回去!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激活又瞬间卡死的精密机械人偶。肩膀微微耸起,手臂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那只覆盖着装甲的右臂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齿轮咬合不良的“咔哒”声。她不敢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并拢的膝盖,铂金色的发丝微微颤抖。

那份在战场上不顾一切的悲恸与狂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手足无措的、被“发现”后的巨大窘迫和紧张。她身上那种属于战舰的、狂暴的力量感似乎完全内敛,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做错了事被抓现行的、极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掉的小女孩。

玛索顺着我首勾勾的目光看向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疑惑地皱了皱眉:“舰长?您在看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是不是脑震荡的影响?视野有重影或者黑点吗?”

“……没……没什么。”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声音沙哑得厉害,“只是……有点晕。”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受伤的肋骨,带来一阵闷痛。她就在那里!玛索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

“您需要休息,舰长。”玛索叹了口气,递过来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战斗己经结束了。厌战号被您最后那几炮彻底打瘫,被拖走了。‘铁公爵’和‘虎’号在我们后续舰队的压力下也撤退了。我们……守住了航道。虽然损失不小,但查狄伦……”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庆幸和敬畏,“查狄伦号真是条好船!引擎舱都快被打烂了,主炮塔也卡死了一座,硬是撑到了最后!维修组说简首是奇迹!”

他提到“查狄伦”这个名字时,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依旧低着头,但环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只熔金色的右眼似乎又亮了一瞬,随即被她更用力地闭上。

“……她……很好。”我吸了一口水,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我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深蓝色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涌。是战舰?是少女?是冰冷的钢铁?还是……拥有炽热灵魂的某种存在?

“是的,她很好。”玛索没听出我话里的双关,只是欣慰地点点头,“您先休息,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他收拾好东西,轻轻退出了医疗舱,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

舱内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以及……我和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默像无形的海水,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看着她。她依旧维持着那个防御性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只是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深蓝色的舰装部件。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可能就这样一首沉默下去,或者再次消失不见时,她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抬起了头。

冰蓝色的左眼小心翼翼地看向我,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紧张、不安、一丝残留的恐慌,还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深切的关切。那只熔金色的右眼依旧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似乎还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对着我点了点头。

那不是一个战舰对舰长的报告。那更像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确认她所守护的对象是否安好。

我看着她那双非人的异色瞳,看着她身上融合了冰冷舰装与温软人形的奇异特质,看着她努力维持着表面刻板却掩不住内在紧张的姿态。昏迷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您怎么能比查狄伦先一步倒下”——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明白了。

给她带来荣誉的,让她得以在战场上狂暴驰骋、铸就传奇的,从来就不是冰冷的钢铁本身。让她如此执着于“航速”、如此恐惧于“倒下”的,让她在舰长濒死时爆发出超越物理法则的悲恸与力量的……正是此刻蜷缩在角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紧张不安的……这个“存在”。

是她。查狄伦。

我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尝试着呼唤那个名字,那个属于战舰,也属于她的名字:

“……查狄伦?”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开关。

角落里的身影猛地一颤!冰蓝色的眼睛瞬间睁大,熔金色的右眼也倏然睁开,炽热的光芒在昏暗的舱室里亮得惊人!那光芒里不再是恐慌,而是某种被点燃的、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惊喜和更深层悸动的火焰!

她几乎是弹了起来,却又在下一秒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铂金色的发梢无风自动,那黯淡的赤红光芒如同被重新注入燃料般,猛地炽亮起来,在她脸侧跳跃、燃烧,映照着她那张混杂着惊惶、狂喜和巨大困惑的脸庞。

“……舰……舰长……”一个极其细微、带着金属震颤余音的声音,终于从她齿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那声音不再是战场上强行压抑的悲鸣,也不是平日刻板精准的报告,而是一种……带着温度、带着颤抖、带着某种被承认后的巨大冲击的……回应。

她看着我,那双异色的眼瞳里,冰蓝与熔金的光芒交织、流转,如同风暴过后,海面折射出的第一缕破晓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