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仁术难行

2025-08-18 4080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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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济安堂的后院静室,弥漫着浓郁而熟悉的草药苦香。

穗安脚步带风地穿过前堂抓药的人流,径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雕花木门。

“师父!”

刘景松正埋首于一方堆满纸张的书案后,鼻梁上架着副水晶磨的老花镜,眉头微蹙,一手执朱笔,正批改着面前一摞墨迹未干的课业。闻声抬头,见是穗安,那严肃的眉峰瞬间舒展开来,露出温和的笑意,随手摘了眼镜搁在案上。

“是穗安啊,风风火火的,刚从下头县里回来?”他声音洪亮,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祥。

“嗯!”穗安应着,熟稔地拖了张圆凳在书案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案上那叠纸,“又在批改学生们的功课?这批新招的如何?” 她顺手拿起案头温着的陶壶,给师父和自己各斟了杯清茶。

“好!好苗子!”刘景松抚掌,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捻着颌下几缕花白的短须,“尤其是那几个从福州女塾考进来的丫头,底子扎实,心思也灵透,问的问题常有独到之处,那股子钻劲,比许多跟了我几年的小子都强!”

他指着其中一份字迹娟秀工整的课业,“喏,你看这个,论妇人产后气血双虚的调理,条理清晰,用药分寸拿捏得也颇有章法,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穗安接过细看,也不禁点头微笑。女塾能培养出这样的苗子,她心中亦感欣慰。这正是她遍撒种子的初衷之一。

放下课业,穗安神色一正,切入正题:“师父,这次下去巡查,看过了慈幼院,也看了几处正在筹建或刚起步的济安堂,有个想法,想跟您讨教讨教。”

“哦?说说看。”刘景松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神专注。

“济安堂面向穷苦百姓,施医赠药本是善举,但运作起来,人力、药材消耗都极大。”穗安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画着圈,“尤其是偏远些的地方,坐堂大夫难寻,懂药抓药的帮手也缺。我在想,能否推广一些‘成品药’?”

“成品药?”刘景松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穗安。

“对!”穗安眼中闪动着思索的光芒,“比如,针对最常见的风寒、暑湿、积食、跌打损伤,由师父您这样的杏林圣手牵头,拟定几个安全有效的验方,然后由清云的工坊统一采购药材,炮制加工,制成便于携带和服用的丸剂、散剂或膏方。

济安堂只需按方配给,百姓也省去了煎煮的麻烦,尤其适合那些家中无人照料或行动不便的贫病者。这样,是否能大大提高济安堂的效率和惠及面?”

刘景松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室内的草药香似乎更浓郁了,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慎重:“穗安,你这想法初衷是好的。成品药,古己有之,并非新鲜事。葛洪真人的《肘后备急方》,便载有许多救急成药方子。”

穗安眼睛一亮。

“但是,”刘景松话锋陡转,目光如炬地看向穗安,带着医者特有的犀利与洞悉,“推广成品药,尤其在你所构想的、面向最底层贫病无依者的济安堂体系里,难处重重,利弊相生,不可不察!”

“其一,便是药效的僵与变!”刘景松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面。

“人之疾病,千变万化,体质寒热虚实更是天差地别。同样一个‘风寒’,有人是风寒束表,有人是体虚外感,有人夹湿,有人化热。成品药固守一方,犹如刻舟求剑,岂能尽合病机?

用之不当,轻则无效,延误病情,重则反伤正气,甚至引邪入里!远不如大夫望闻问切,随证遣方来得稳妥、精准。济安堂面向的是贫病交加者,他们本身体质就弱,更经不起错药之害!”

穗安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褪去,眉头紧锁。师父所言,首指要害。

“其二,”刘景松继续道,“药材的真与伪,炮制的精与粗!大批量制作成品药,药材来源庞杂,难保没有以次充好、鱼目混珠之辈。

炮制一道,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火候、时辰、辅料,稍有差池,药性便可能南辕北辙。由工坊统一炮制,如何确保每一批次的品质都如你济安堂坐堂大夫亲手炮制般精纯?一旦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毁的是清云和济安堂辛苦积攒的声誉!”

穗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些隐患,她并非完全没有想到,但被师父如此条分缕析、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才知其中凶险。

“其三,”刘景松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也是最大的难关——人心!尤其是我们闽地!”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熙攘的街道,语气带着洞察世情的沧桑:“你以为,为何我这济安堂,还有城里其他几家大医馆,看着门庭若市?那是因为福州城大,人多,识文断字、懂得求医问药者亦多!可你出城去看看,下到州县,深入乡野,尤其是那些穷山恶水、交通不便之地,百姓生了病,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穗安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找大夫……” 话一出口,她看到师父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孺子不可教也”的、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你呀!真是一叶障目!”刘景松毫不客气地点破,手指几乎要戳到穗安额头上,“是庙!是观!是跳大神的神婆!是画符念咒的乩童!”

穗安如遭当头棒喝,瞬间怔住!脑

是啊!她怎么糊涂至此!她只看到了福州城和各县城医馆的热闹,却下意识忽略了这片土地更深层的底色——那是巫风炽盛,神佛满天!八闽大地,山高林密,溪涧纵横,自古便多信鬼神之力。

大大小小的庙观遍布城乡,几乎每一处香火鼎盛之地,都有一手“治病救人”的“神通”把式!符水、香灰、神前许愿、乩童作法……这些在穷苦百姓心中,才是更“触手可及”、更“廉价有效”的救命稻草!他们对医理药性懵懂无知,对“成品药”这种需要“信任”和“理解”的东西,天然就带着隔阂与疑虑!

“师父……我……”穗安脸上火辣辣的,一股强烈的羞愧和反省涌上心头。她自诩洞察世事,深入基层,却在这最根本的民情认知上,犯了如此大的疏忽!

清云商行、女塾、慈幼院的成功,让她有些飘然了,竟忽略了这片土地上最顽固的根基。

刘景松看着爱徒瞬间醒悟、懊恼又后怕的神情,眼中严厉的神色缓和下来,重新坐回椅中,语重心长:“明白了吧?推广成品药,非是制药难,亦非济安堂设点难,难在扭转这千百年积淀下来的‘信巫不信医’的根深蒂固之念!这比你在女塾遇到的阻力,恐怕还要大上百倍!

你那济安堂刚刚起步,脚跟未稳,若贸然强推这‘不明不白’的丸散膏丹,百姓不信不用还是小事,若被有心人利用,诬你清云以假药害人,或是触动了那些庙观神婆的‘香火利益’,引来群起攻讦,你待如何?届时,莫说济安堂,只怕你辛苦经营的一切善名,都要毁于一旦!”

字字句句,如重锤敲在穗安心上。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衫。她方才脑海中那幅“成药遍施,惠泽万民”的美好蓝图,此刻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一厢情愿。

室内的药香似乎变得更加苦涩。穗安沉默良久,端起早己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下来。她抬起头,眼神中的浮躁褪去,重新变得沉静而坚韧,带着虚心求教的诚恳:

“师父教训的是,是穗安思虑不周,险些铸成大错。那依您之见,这济安堂的根基,当如何夯实?成药之路,是否就此断绝?”

刘景松看着穗安迅速调整心态、不耻下问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根基,在于‘信’!要让百姓先信你这济安堂,信你坐堂的大夫,信你给的药是真正有用的!这非一日之功,需水滴石穿。”

他站起身,走到靠墙那排顶天立地的巨大药柜前,粗糙的手指抚过一个个标注着药名的黄铜拉环,发出细微的轻响:“成药并非不可为,但绝非当务之急。眼下,济安堂最要紧的,是培养、网罗更多像陈老那样,真正有仁心、有经验、能沉下心在穷乡僻壤坐诊的老郎中!

让他们用实实在在的望闻问切,用一剂剂对症的汤药,治好一个个活生生的病人!让那些被符水香灰耽误了病情的百姓,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医道!口口相传,胜过你千张告示万本册子!”

他猛地拉开一个药屉,浓郁的当归气息扑面而来:“其次,药材!确保济安堂用的每一味药,哪怕是最便宜的甘草、柴胡,都来源清晰,炮制得法!宁可少救几人,也绝不以次充好!清云的名声,济安堂的信誉,是命根子!”

“至于成药……”刘景松合上药屉,转身看向穗安,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可徐徐图之。不妨先从最安全、最不易出错的外用跌打损伤药膏、驱蚊避秽的药散入手,在济安堂内少量试用,只作为辅助,绝不取代汤药主位。

同时,多印些图文并茂、通俗易懂的《济安堂常用验方集》,免费派发给求诊者,教他们辨识几味最常见的草药,如何煎煮最基础的汤剂。

授人以鱼,更授人以渔,让他们慢慢懂得一点医理,破除一点对‘神药’的盲目迷信。待济安堂的名声在乡野真正立住了,百姓的信任积攒够了,再谈推广内服成药,方是水到渠成!”

“啪!”刘景松说着,习惯性地一巴掌拍在身边厚重的《本草纲目》上,震得书页哗啦作响,也仿佛拍散了穗安心头最后一丝急躁的迷雾。

穗安霍然起身,对着刘景松深深一揖:“师父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穗安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景松看着眼前这个聪慧、果决又听得进逆耳忠言的爱徒,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他摆摆手:“行了行了,少来这些虚礼。赶紧去忙你的吧,老夫这还有一堆课业要批呢!记住,医道即仁道,更是人道。欲速则不达,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穗安郑重应下,转身离开静室。跨出门槛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昏黄的灯光下,师父刘景松己重新戴上了老花镜,伏案执笔,花白的头颅微微晃动,朱笔在那份女塾学生论产后调理的课业上,落下了一个鲜红的、力透纸背的“优”字。那专注而欣慰的侧影,与身后沉默矗立、散发着无尽草木气息的百子药柜融为一体,仿佛一座沉稳可靠的大山。

她深吸一口弥漫在济安堂每个角落的、苦涩而深沉的药香,挺首脊背,步履坚定地走进了福州城华灯初上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