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无垠的海面染成一片流动的碎金。细软的银沙在脚下温柔地陷落,又被涌上来的潮水抚平。
海风带着白日里最后的热度,裹挟着咸腥与自由的气息,吹拂着并肩漫步的姐妹俩。
林家小院里为妙珠定下亲事的喜悦尚未散去,那份温暖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穗安特意拉了默娘出来,在这片她们自幼嬉戏、承载了太多悲欢的海滩上,寻求一份独属于姐妹的宁静。
“阿姐,”穗安的声音在海浪的轻吟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侧头看向默娘。海风撩起默娘的衣袂,也拂动她鬓边几缕碎发,月光初升,给她清丽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
“看着五姐的亲事定下,爹娘眉头终于舒展了,我心里……也跟着敞亮了不少。”
默娘温婉一笑,眼中是同样的欣慰:“是啊,珠儿苦尽甘来,是林家的大喜事。爹娘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总算能放下了。”
穗安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枚被海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贝壳,在掌心着。她的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那最后一抹橘红,语气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平和与满足:
“阿姐,你知道吗?这些年在福州,看着女塾里那些丫头从懵懂无知到能写会算,看着慈幼院的孩子们脸上有了笑模样,看着济民堂能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抓上一副救命的草药,虽然忙得像陀螺,累得沾枕头就着,可这心里头,是踏实的,是高兴的。”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真挚与感激,转头凝视着默娘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海的眼眸:
“阿姐,我特别想谢谢你。从小,我性子就怪,想法也跟旁人不同,爹娘有时都拿我没辙。是你,从来没觉得我古怪,总是包容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护着我,开解我。更是你,用你的心,用你的行,教会我在这人世间,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声音在海风里微微发颤:“不是只顾自己温饱的人,不是汲汲营营只为权势富贵的人。而是一个顶天立地、大写的人!一个对旁人有用、能让这世间变得更好一点点的人!你让我明白,人活着,除了柴米油盐,总该有点念想,有点善心,有点照亮别人的光。”
默娘静静地听着,海风吹动她的发丝,也吹动了她平静的心湖。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穗安微凉的手,掌心温暖而坚定。
“穗安,”默娘的声音如同月下清泉,温润而澄澈,“你说反了。从小到大,是你在包容我,在替我善后啊。”
穗安微微一怔。
默娘的目光投向浩瀚的星空,带着一丝追忆与感慨:“小时候,我性子急,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为了救人,不管不顾地冲,惹下多少祸事?
哪一次不是你这个‘怪’妹妹,挡在我前面,替我向爹娘求情,替我向乡亲解释,甚至替我收拾那些我莽撞留下的烂摊子?没有你,我这个‘仙姑’,只怕早被当成惹是生非的疯丫头了。”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暖的笑意,那笑意里又带着深沉的感激:“便是如今,你以为,我在海上这点微末名声,全靠自己显灵吗?
不,是你在帮我。
赵大人,感念你清云商行对福州的贡献,更知你我姐妹情深。他借市舶司之力,在往来海商、渔户间广为传颂,说这茫茫大海上,有位心系苍生、救苦救难的‘默娘仙姑’。
每年的酬神祭,他必登台宣讲,祈求庇护海疆,泽被万民,也将我的名号宣扬出去,”
“这名声传开了,海上遇险求救的船只、渔民,便多了起来。”默娘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有时一夜之间,数道求救的意念跨越波涛传来,指引方向、平息风浪、托起沉船确实很累。法力流转,心神消耗,远比你批阅商行册要疲惫得多。”
她说着,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那疲惫之下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可每当看到迷航的商船终于看到港口的灯火,看到沉船落水的渔民被海浪温柔地推回岸边,看到那些死里逃生的人跪着,也向着为我立的小小神龛虔诚叩拜,口中念着‘多谢娘妈救命大恩’时……”
默娘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与力量:“那份累,便化作了暖流,滋养着我的心。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法力,正随着这份‘信’与‘念’,随着每一次善意的回应,在飞速地增长。这并非掠夺香火,而是众生愿力对慈悲之心的回响。”
她举了几个例子,声音在海涛声中清晰流淌:
“上月,一艘满载丝绸的泉州大船,在平潭外海遭遇突如其来的‘白毛风’,桅杆折断,眼看就要倾覆。船主姓陈,是个虔诚的信徒,绝望中向着我的方向焚香祷告。
我心念感应,引动洋流,将那失控的船身硬生生稳住,又驱散了一小片浓雾,让一艘路过的福州渔船发现了他们,最终拖拽回港。后来,那陈船主在福州港捐资建了一座小小的‘默娘祠’,香火至今未断。”
“还有半月前,宁德三都澳的渔村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潮,浪头高过屋顶。一个叫阿旺的老渔民,不顾自身安危,抢在潮水淹没前,将村里十几个来不及逃的老人孩子背到后山高处的娘妈庙里。
潮水退去,村子尽毁,唯独那后山小庙安然无恙。阿旺说,是娘妈显灵护住了庙宇,也护住了他们。如今,那渔村重建,村里重修了庙宇。”
“更别说那些平日里,在近海遇了风浪、触了暗礁的小渔船。渔民的妻子们,常常默默在默娘祠前插上一炷香,祈求平安。这份无声的托付,我亦不敢懈怠。
指引航向,平息小浪,托一把即将倾覆的舢板……这些微末小事,日积月累,便是我立足海上、行善积德的根基。”
听着默娘平静地讲述这些惊心动魄又温暖人心的故事,穗安心中充满了敬佩与自豪。她的阿姐,早己不是当年湄洲岛上那个只凭一腔热血救人的少女,而是真正将慈悲化作了力量。
海风似乎更凉了些。穗安紧了紧握着默娘的手,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深切的担忧:“阿姐,你行善救人,我为你高兴。但那睚眦掳掠壮年男子修建宫殿的事,查得如何了?都快两年了……”
默娘脸上的暖意瞬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与不易察觉的沮丧。
她轻轻叹了口气:“毫无头绪。那岛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我反复扫视西海,却总被一层无形的迷雾阻挡。定是龙宫用了极高明的隐匿法术,将整个岛屿遮蔽了起来。”
她的眼神锐利起来,“不过,睚眦那厮,我盯得很紧!这两年,他想再掳掠劳力,或是想掀翻渔船泄愤,都被我及时阻止,未曾得逞一次!”
穗安的心并没有因此放下,反而悬得更高。她停下脚步,面对面看着默娘,眼神里充满了忧虑:“阿姐,这正是我最担心的!狴犴虽言龙王未曾参与,但如此大规模的掳掠、建造,岂能瞒过西海龙王耳目?更何况……”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海面下蛰伏的巨兽:“你如今在海上救苦救难,声名日盛,信众越来越多,这无疑是在分薄西海龙王固有的香火信仰!那睚眦行此恶事,焉知不是龙宫默许,甚至是给你设下的一个陷阱?一个诱你深入、然后……”
穗安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担忧己说明一切,“阿姐,此事太过凶险,牵涉龙宫隐秘,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算了吧?别查了。保住自身安危要紧!”
月光下,默娘的面容沉静如水。她迎着妹妹担忧的目光,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执着。
“穗安,你的担忧,我明白。”默娘的声音很轻,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穿透了海浪的喧嚣,“龙宫诡谲,前路艰险,我岂能不知?但这是我的道心所在。”
她抬手指向那浩瀚无垠、暗流汹涌的大海:“见恶不行,遇难不救,畏首畏尾,只求自保,若如此,我这一身法力,这一世‘仙姑’之名,又有何用?与那些只顾自己清修的庙中泥塑有何区别?
那睚眦残害生灵,掳掠无辜,此等恶行一日不除,便如鲠在喉,日夜难安!查明真相,阻止恶行,救出那些可能还活着的苦命人,便是我的‘道’!纵是龙潭虎穴,明知有诈,我也必须去闯一闯!这非是鲁莽,而是责无旁贷!”
海风猎猎,吹得默娘的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姿。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银纱。
这一刻,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为信念不惜己身的凛然与决绝,让穗安心头巨震!
她怔怔地望着阿姐,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与自惭交织着涌上心头。她可以为了济世救人殚精竭虑,可以为了女塾慈幼院奔走西方,但若要她像默娘这般,为了一个渺茫的真相和可能存在的受害者,将自身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
穗安扪心自问,她做不到。她会权衡利弊,会计算得失,会寻求更稳妥、更安全的解决之道。
而默娘的善,是炽烈的,是无畏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殉道者之光!
“阿姐……”穗安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用力回握住默娘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我明白了。你的道心,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小心!”
默娘看着妹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深切的担忧,心中一暖,反手紧紧握住穗安的手,笑容如月下昙花般绽放,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放心,阿姐没那么容易被打倒。我还要看着珠儿出嫁,看着你的清云商行开遍天下,看着这海疆之上,再无无辜者受难呢!”
姐妹俩相视而笑,暖意交融。
穗安看着那灯火,又看看身边如月光般清冷却又无比温暖的阿姐,心中那份属于“人”的、务实的理想,仿佛也被这束光照亮,悄然拔高,向着那更辽阔、也更需要勇气的星空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