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静水流深

2025-08-18 2663字 4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穗安将最后一件粗布衣裳塞进小小的行囊,系紧包袱结。

山间清晨的凉意沁入单薄的衣衫,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去向玄真道长辞行,返回那个饱含着复杂记忆的湄洲。

刚推开厢房的门,却见玄真道长正捋着雪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立在庭院那株老松下,仿佛早就在等她。

“小友,脚步匆匆,意欲何往啊?”道长声音温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穗安微微一礼:“道长,叨扰多日,穗安正要向您辞行,回湄洲去。”

“呵呵,”道长轻笑出声,拂尘在晨光中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

“莫急,莫急。你师父前日有信传来,特意嘱托贫道,留你在这青竹涧多盘桓些时日。此地虽陋,倒也清幽,正好随贫道清修静心,如何?”

穗安一愣,师父的信?心中瞬间明了,这是师父在为她争取这份难得的机缘。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她没有丝毫犹豫,再次躬身:“谢道长收留之恩。”

安顿下来后,她立刻提笔给家里写了封简短平安信,便在这藏于青竹深处、云雾缭绕的小道观里,开始了截然不同的日子。

天色还是墨蓝一片,寅时的寒气几乎能浸透骨头。

穗安挣扎着从简陋的床铺起身,盘膝坐在厢房的蒲团上。双眼微闭,努力调息。

‘海妖狰狞的面目……渔村被毁的惨状……那些高高在上者的冷漠……’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心神,带着恨意与不甘,让她坐立难安,气息紊乱。

“呼……吸……” 她强迫自己专注,一遍遍默念。

清冽的空气吸入肺腑,道观里那独特的、混合着陈年香火与草药清苦的气息萦绕鼻端。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宁静,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涧溪流,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心底的焦躁与淤塞。

一个时辰的打坐结束,身体僵硬酸痛,精神却像被山泉洗过,透出一丝难得的清明。

庭院不大,青石板铺地,被晨光染上一层柔和的暖色。玄真道长手持一柄古朴的木剑,身姿舒展如鹤。

“来,穗安小友,今日教你一套太极剑。” 道长的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看好了。”

他的动作极缓,剑尖仿佛挽着无形的流水,行云流水,圆转如意。穗安学着他的样子,初时总忍不住想发力,剑招便显得滞涩生硬。

“心浮气躁,剑便散了。” 道长收势,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剑未出,意先行。不是要你斩断什么,是让你感受气息流转,与这天地韵律相合。”

穗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那股时刻紧绷、欲要喷薄的戾气,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一呼一吸与剑尖的轨迹上。

一套剑法练完,汗水己微微浸湿了鬓角,胸口那团时刻燃烧的怒火,竟不知何时悄然消散了几分,只余下一种奇异的通畅感。

飘散着墨香和淡淡药草味的静室里,玄真道长盘坐蒲团之上。

穗安恭敬地坐在下首,面前摊开的可能是《太上无极总真文昌大洞仙经》,也可能是《道德经》或《度人经》。

道长讲经从不故弄玄虚。

讲到“上善若水”,他便指着窗外石缝里蜿蜒而下的、一滴一滴敲击青苔的水珠:“你看它,至柔,却无孔不入,水滴石穿。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便是‘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真意。”

穗安望着那晶莹的水滴,若有所思。

讲到“和光同尘”,道长则捋须笑道:“就如这山间的云雾,聚时遮天蔽日,散时了无痕迹。它不执着于自身形态,融入光中,归于尘土,方得自在逍遥。修道之人,亦当如此。”

那些曾经在穗安看来高深莫测、甚至有些虚无缥缈的道理,在道长平实的话语和眼前这活生生的山水草木间,变得无比亲切可感。

她听着,心中那些尖锐如刀的质问仿佛被一层更广博、更温和的视角轻轻包裹,锋芒渐敛,不再那般咄咄逼人,只剩沉甸甸的思索。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穗安铺开纸张,提笔凝神,将记忆中刘大夫倾囊相授的方剂、药理、针砭之术,一笔一划地默写出来。

有时遇到疑难,百思不得其解,她便会捧着纸笔去寻道长。

“道长,此方中‘三钱茯苓’配伍‘二两黄芪’,用于气虚水肿,弟子总觉得药力相激,恐伤脾胃,可有解法?”

玄真道长接过方子,目光如炬,略一沉吟,便道:“小友所虑不无道理。茯苓虽利水,其性偏渗;黄芪大补元气,恐壅滞。可酌加‘一钱陈皮’,取其理气健脾、燥湿化痰之效,使补而不滞,利而不伤。此亦暗合‘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之道。”

道长深厚的道家养生功底与精妙的医术融会贯通,见解往往出人意表,却又切中要害,常让穗安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

每隔一日,穗安便背起那只小巧的藤篓,独自踏上崎岖的山路。草木葳蕤,鸟鸣幽涧。

她全神贯注地辨认着草丛石缝间的草药——车前草、夏枯草、金银花……指尖拂过带着露水的叶片,鼻尖萦绕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也暂时远离了那些关于仙神妖邪、命运不公的宏大困惑。只有眼前真实的草木,脚下坚实的土地,手中沉甸甸的药篓,以及山林间纯粹的风声鸟语。

在专注寻找与采集的过程中,在偶尔驻足、仰望苍翠连绵山峦的片刻,一种平和的踏实感如同山间的雾气,悄然充盈心间。

每旬的最后一日,是穗安最期待也最感充实的日子。她跟着玄真道长,沿着蜿蜒的山路下行,去到附近的村庄。

简陋的农舍里,道长诊脉、开方,手法沉稳,言语温和耐心。穗安则在一旁熟练地抓药、包药,或是轻声安抚着因病痛而呻吟的农人。

“道长,我这老寒腿,疼得下不了地……”

“莫急,老丈。先服三剂,看看效果。”道长笔下龙飞凤舞,开出温经通络的方子。

穗安迅速称好药材,仔细包好,递给一旁满脸愁苦的农妇:“大娘,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看着饱受折磨的农人服下几副汤药后渐渐舒展的眉头,或是被道长几枚银针扎过后舒缓的呻吟,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带着浓浓乡音的“多谢道长!”、“多谢姑娘!”

穗安心中涌动的,不再是面对不公时那种无处发泄的愤怒,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满足。

“锄强扶弱”,并非只有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这一条路。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这小小的药包,这精准的银针,能实实在在地解除痛苦,带来生机,同样是大道!

这份“被需要”、“能助人”的实感,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抚平了她心中因“无力改变大局”而产生的深深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