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剑州依山傍水,闽江上游的喧嚣在此沉淀了几分。
穗安与那几位赴考的学子在此休整了几日。
郑淮因晕船伤了元气,身体依旧虚弱,苍白的脸色衬得他洗得发白的儒衫更显单薄。大夫开了方子,叮嘱需静养一段时日。
“郑兄,身体要紧,不若在此多歇息半月,我们先行一步?”同窗关切道。科举路途遥远,时间不等人。
郑淮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失落,却强撑着要起身:“无妨,我撑得住,不能误了大家的行程……”
“郑公子还是多休养几日吧。”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穗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热气氤氲。
“舟车劳顿,若根基不稳,强行上路恐落下病根,更误大事。”她将药碗放在郑淮床边,动作自然流畅,毫无扭捏,“这药方我略调了一味,更固本培元。小道也略通些针灸导引之术,可助公子快些恢复。”
她的目光坦荡而关切,却让郑淮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道谢。
穗安主动提出:“诸位公子前程要紧,先行无妨。郑公子还需调养几日,小道左右无事,可在此照看一二,待他好转,再结伴上路便是。”
这份洒脱与担当,让几个学子既感激又钦佩,“清云道长高义,我等岂能只顾自身?郑兄早日康复,路上也有照应。”
穗安的医术确实不凡。在她的悉心调养和每日的针灸下,郑淮恢复得比预想快了许多。
一旬时光,便在等待与郑淮的恢复中悄然滑过。期间,穗安与这些年轻学子的交流并未停止。
她见识了他们为郑淮补衣、共分干粮的深厚同窗情谊,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他们虽清贫,精神世界却无比富足。
十日后,一支略显奇特的队伍踏上了从南剑州前往衢州的漫长官道。
几个年轻的学子,背着简单的书箱行囊,簇拥着一位青灰道袍、身姿挺拔的女冠。正是穗安与郑淮一行人。
步行十日,风餐露宿。骄阳似火时,尘土飞扬;骤雨突至时,泥泞难行。对这群习惯了寒窗苦读的学子而言,体力消耗极大。
穗安却步履从容,那身看似单薄的道袍下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她不仅照顾着郑淮的身体,还时常在众人疲惫时,变戏法般从藤篓里找出些提神的草药分给大家,或是用她那柄不起眼的短刀,利落地削些木棍给崴了脚的同窗做临时拐杖。
她的存在,像一棵坚韧的青松,无声地支撑着这支队伍。
郑淮的身体在穗安的调理下日渐好转,虽依旧清瘦,但眼神却越发清亮有神。他虽家贫,衣衫打着补丁,行囊也最简,言谈举止间却无半分自卑猥琐。
他学识渊博,对经史子集信手拈来,见解深刻独到,常能引经据典,将枯燥的学问讲得妙趣横生。
他谈论起孔孟之道、天下民生时,那份发自内心的热忱与责任感,如同黑夜里的星辰,熠熠生辉。
宿营的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山野的寒意。白日赶路的疲惫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精神交流的愉悦。
“我们白日里路过的那村庄,村中井水苦涩,田地贫瘠,”一个叫孙铭的学子叹道,“赋税却不见少,民生何其艰难。若为县令,首要便是兴修水利,劝课农桑。”
“孙兄所言甚是,”另一个学子接口,“然地方积弊,豪强盘踞,非一朝一夕之功。”
郑淮用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火星跳跃,映亮他清亮的眼眸:“兴修水利固是根本,然更需正本清源。我观沿途盐工之苦,矿工之难,根源非仅在地方,更在法度松弛、监管失序、乃至官商勾结。
譬如盐政,灶户血泪熬煮的官盐,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价昂而质劣。若不能自上而下厘清积弊,严惩蠹虫,纵使一地兴修水利,也不过杯水车薪。”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自上而下厘清积弊,严惩蠹虫…”穗安坐在稍远些的树影下,擦拭着她那柄短刀,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这首指核心的见解,与她莲花峰所见、心中所恨不谋而合。她抬眼看向火光中的郑淮,他清瘦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坚毅。
“郑兄高见!”孙铭击掌,“只是谈何容易!朝堂之上,盘根错节…”
“知其难,更要为之!”
郑淮语气坚定,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范文正公当年推行新政,阻力何其大?然其心在社稷,志在生民,虽千万人吾往矣!
吾辈读书,所求为何?非为高踞庙堂,锦衣玉食,乃是为这天下苍生,争一份清明,求一线生机!纵然前路荆棘,此心不改!” 他话语中那份滚烫的理想与担当,毫无矫饰,纯粹得令人心折。
篝火的光芒在穗安沉静的眸子里跳跃。“为天下苍生,争一份清明,求一线生机…”她轻轻重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郑淮耳中。
他循声望去,只见树影下的女冠,正凝视着他,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仿佛映入了星河,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欣赏与…共鸣?
那目光如同实质,瞬间穿透了他所有的言辞,首抵内心深处。郑淮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慌忙垂下眼睑。
穗安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她完全被那份理想的光芒攫住了。她想起自己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低声道:“郑公子所言,振聋发聩。这世间疮痍,若人人皆如公子般,心怀赤诚,力行正道,何愁不能涤荡污浊?”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深切的认同和隐隐的期待。
郑淮心头一热,那股因她注视而生的悸动尚未平复,又被她话语中的力量所鼓舞。他鼓起勇气再次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哑:
“道长过誉。淮…淮只是尽读书人之本分。倒是道长,一路行侠仗义,济世救人,才是真正的身体力行。若非道长援手,淮此刻还困于南剑州病榻,焉能在此谈论志向?”
他眼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更深一层的钦佩。他看着她握着短刀的手,那手指修长有力,既能执刀除恶,也能行针施药,更能在篝火旁,与他谈论这天下大道。这份独特与强大,让他心旌摇曳。
穗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那目光里除了感激钦佩,似乎还多了些别的、让她一时难以分辨的东西。
她微微侧过头,将短刀归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小道所为,不过微末。公子所求之道,泽被苍生,方为大善。”
她站起身,走向自己的藤篓,“夜露渐重,我去寻些驱寒的草药。”
看着穗安在月色下熟练采撷草药的背影,郑淮久久未能回神。篝火映照着他微微发红的脸颊和依旧明亮的眼眸。
孙铭用手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笑道:“郑兄,魂儿被清云道长勾走了?”
郑淮猛地惊醒,脸上红晕更深,低声斥道:“休得胡言!道长乃方外高人,心怀慈悲,见解卓然,我…我是真心钦佩!” 话虽如此,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夜色中忙碌的青灰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