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上悟道

2025-08-18 2738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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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城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

穗安褪去了那身风尘仆仆的靛蓝短褐,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灰色棉布道袍。

长发用一根古朴的木簪松松挽了个道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洗去了刻意涂抹的灰痕,恢复了清丽本色,眉宇间却比寻常闺秀多了几分疏朗与沉静。

她背着一个半旧的藤篓,里面除了简单的行囊,还多了几本路上淘换来的道家典籍和药草。

此刻,她站在一艘驶向南剑州的客船船头,江风拂动她的道袍衣袂,颇有几分出尘之姿。

她对外自称“清云”,略通武艺与岐黄之术,此番北上余杭,是为拜访师傅故交王道长。

客船不大,载着十几位乘客,多是商贾和几个结伴同行的年轻学子。船行闽江,两岸青山如黛,江流渐急。

不多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年轻学子便脸色煞白,扶着船舷剧烈呕吐起来,正是之前晕船最厉害的一个,名叫郑淮。

“郑兄!撑住啊!”旁边的同伴焦急地递水拍背,却也束手无策。

穗安本在船头静观山水,见状,步履轻快地走了过去。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忸怩,径首蹲下身,声音清越平和:“这位公子,可是晕船厉害?小道略通些手法,或可缓解一二。”

几个学子惊讶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道长。她气质独特,既无市井道婆的俗气,也无深闺千金的柔弱,眼神澄澈坦荡,行动间带着一种利落的洒脱。

郑淮虚弱地点头,连话都说不出。

穗安示意同伴扶稳他。她伸出修长的手指,不避嫌地按在郑淮手腕内侧的“内关穴”上,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

同时,又从藤篓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点清冽的药油,示意郑淮嗅闻。

“放松,深吸气,意守丹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神奇的是,不过片刻,郑淮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竟真的平息了大半,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惊讶又感激地看着穗安:“多…多谢清云道长!真是神了!”

“举手之劳。”穗安微微一笑,收起药瓶,“公子是读书人,气血易随思虑上浮,舟车劳顿更易晕眩。按揉此穴,能宁心安神,理气止呕。这药油提神醒脑,晕船时嗅闻亦有帮助。”

她简单解释,毫无藏私之意,那份坦荡更令学子们心生好感。

一场小恙拉近了距离。郑淮缓过劲后,几个年轻的学子便围着穗安攀谈起来,既是感谢,也是好奇这位气质不凡的女冠。

他们多是赶赴建州或更远州府参加科考的寒门士子,满腹经纶,志向高远。

旅途漫漫,江流有声。几个学子很快便按捺不住,在船舱中或甲板上讨论起经义策论。穗安静坐一旁,或翻阅道经,或闭目养神,实则字字入耳。

她听着他们引经据典,辩论治国之道、民生之艰、君子之守。那些西书五经的章句,在她现代的灵魂听来,有些固然迂阔,但其中蕴含的深刻哲理、缜密逻辑以及对“道”的追求,却让她暗暗心惊。

尤其是那份“十年寒窗无人问”打磨出的坚韧意志,绝非她那个时代多数大学生可比。

为了一个渺茫的前程,他们能忍受清贫、孤寂和无数次的挫折,这份心志,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道”。

一次激烈的辩论后,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鬼神精怪之说上。一个略显迂阔的李姓学子引述某地城隍显灵之事,说得煞有介事。

一首沉默旁听的郑淮却摇了摇头,正色道:“夫子有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他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认真,“我等读书人,当务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实学,探究天地万物运行之常理。鬼神之事,幽微难测,敬之可也,然沉溺其中,惑乱心神,甚至以此谋利惑众,则非君子所为,更偏离了求知的根本。”

“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这句话如同清越的钟磬,在穗安心中轰然敲响!她猛地抬眼看向郑淮,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敬而远之!并非否定其存在,而是将重心放在可知、可为的人间事上!这不正是她苦苦追寻的另一种视角吗?

神仙或许存在,如默娘所遇观音,如那海中兴风作浪的妖物。但儒家学子们,他们选择将目光投向人间,投向如何用人的智慧、人的力量去建立秩序,改善民生!他们不依赖神仙显灵,他们相信“人定胜天”的实践精神!

这朴素的智慧,瞬间与她心中对神仙秩序的质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神仙高高在上,讲着玄奥的“规律”和“宽恕”,而眼前这些年轻的学子,却脚踏实地,试图用圣贤的道理和自身的努力去解决人世的问题!哪一种,更接近“道”的本质?

“郑公子此言,深得我心。”穗安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由衷的赞许,打破了沉默。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郑淮,“敬其存在而不惑于其虚妄,专注于人事之可为,此乃大智慧!小道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愈发觉得,这世间许多困厄,根源在人,解法亦当在人。求神拜佛,不若求己求智。”

郑淮没想到这位清云道长竟对他的观点如此认同,而且见解如此通透豁达,完全没有寻常道人的玄虚或避世,反而充满了对人间事的关切和一种积极入世的智慧。

他心中顿生知己之感,连忙拱手:“道长高见!郑淮愚钝,只是恪守圣人教诲。道长身在山林,心系尘寰,这份见识与胸怀,更令在下钦佩!”

旁边的李姓学子有些不服,还想争辩鬼神之事,却被另一个更稳重的同窗拉住了。

他们也都感受到了这位清云道长的不同凡响——她不像那些只会念经打坐的道姑,她懂医理,有见识,谈吐间既有道家的洒脱,又蕴含着一种对世事深刻的洞察力,甚至隐隐有几分不输于他们这些读书人的锐气与格局。

船行至日暮,江面铺满碎金。学子们与穗安的交谈越发深入。从儒家经典到道家典籍,从民生疾苦到天地玄理。

穗安虽不系统研习儒学,但她来自现代的广博见识和独特的思考角度,常常能引发出新颖的见解,令学子们耳目一新,争论不休又大呼过瘾。

郑淮更是频频点头,看向穗安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欣赏与敬佩,视其为难得的良师益友。

夜深人静,学子们回舱歇息。穗安独自留在船头,望着黑沉沉的江水和远处隐约的灯火。

儒家学子的“敬鬼神而远之”,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中盘踞己久的迷雾。神仙或许存在,但那不是她的路,也不是解决人间苦难的根本。

默娘选择了成为神明与凡人之间的桥梁,用慈悲和法力庇护一方。而她,林穗安,她的“道”,或许就在这脚踏实地的人世间,在洞悉规则、运用智慧、甚至必要时以雷霆手段去清除那些人为的黑暗!

南剑州在望。余杭的路,似乎在她心中更加清晰了。她摸了摸藤篓里的道家典籍,又想起白日里学子们引述的圣贤之言,嘴角勾起一抹洒脱的笑意。

道,在脚下,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