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安静的很,只有玄烨忍痛不耐,时不时倒吸两口凉气的“嘶嘶”声。
他抱着保成来请安,跪下去就没能再起来。
八岁登基之君,他除了练骑射功夫,就没怎么吃过苦,更别提罚跪了,今天真是遭大罪了。
谁也不敢勒令他长跪不起,布木布泰也不曾如此,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抱着保成坐在窗前,一味的泪流。
哭国祚难安,哭天命晦曚,哭她不懂事的儿子,不听话的孙子,还有襁褓之中丧母的曾孙。
这架势,又是自己做错事在先,实在理亏,玄烨哪里敢起来啊。
好半天没个动静了,他略抬了眼皮,往上瞧,瞧她似乎是不哭了,这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站了起来。
却高估了那双金尊玉贵的膝盖。
“啊!”
刚爬起来,针扎一样的疼痛又叫他狼狈地摔了回去。
摔得结结实实,疼得呲牙咧嘴。
布木布泰被他的动静惊到,刚刚止住的泪珠,又忍不住冒了出来:“我何时叫你跪了,见你痛,难道我心里好受吗?你这是在折磨我。”
“玛嬷,您别哭了,孙儿知错了。”玄烨见她终于开了口,连忙端正起身子告罪:“您教导过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天是孙儿莽撞,不该出宫,更不该抱保成出去。”
“别和我说汉话,我头疼。”布木布泰说着抱紧了怀里熟睡的曾孙,贴面在他的小绫袄上,略缓了情绪:“你今天出宫是去见谁?我听说,还是个反贼?”
“不算是。”玄烨有些心虚地抬手摸了摸鼻尖:“南方来的,颇有些文名。”
“那就是了。”布木布泰才不会被他轻易骗过去:“你是什么身份,你去见个反贼?还抱着我大清的太子去见?”
“玛嬷,此人既然来了京师,还攀附曹寅,可见他是有心归顺的。”知道布木布泰不喜欢这些遗老,玄烨耐心与她解释,柔声道:“纵使他曾经在背地里骂过我,此番见了面,我自信可以打动他。”
“攀附曹寅?”布木布泰敏锐地察觉到重点:“那个打小跟着你的包衣阿哈?你竟然容许他与贼人交往?”
布木布泰向来重满轻汉,先皇的罪己诏上可是明晃晃写着“渐习汉俗”,哪怕后来教导他时略有松动,也不过是另其知之罢了。
他幼时事事遵从布木布泰教导,依附她,信赖她,而对那个不甚亲近的汗阿玛,哪怕说不上恨,也有些难言之怨。
可年岁渐长后,玄烨竟觉得自己开始理解他了,处处受人掣肘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哪怕是今天这一遭,他也不是真乐意认错的,出个宫怎么了,又没有出京。
真出京又如何?
玄烨带着压不住的憋屈,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不仅要出京,还要去漠北草原,去江南!
他是天子,他想去哪里去哪里!
对此,玄烨疲于解释,也实在不想争辩,只是低下头:“孙儿用人自有分寸,玛嬷无需为我担忧。”
“你就这么缺人吗?”
或许是她声音有些失控,怀里的保成茫然地睁开了眼睛,似乎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在这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看见了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汗阿玛,颇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瞧。
布木布泰手里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一边哄他睡,一边放柔了声音:“满蒙八旗,这么些个英杰子弟,就没有一个能得你青眼?”
“他们另有别的用处。”玄烨斟酌了一下措辞:“再厉害能干的人才,也不是事事都行的。”
“你要做什么?”布木布泰手上动作一顿:“南方还乱着呢,你又要做什么?”
“不是现在,但早晚是要提上日程的。”玄烨几乎是有些兴奋地笑了起来,对于这件事他有七分的把握,但是他更想得到布木布泰的认可。
“我要修明史。”
不待布木布泰回答,他便急不可待地吐露了自己计划:“玛嬷,这件事,必须要用汉人,而且最好是南方的那些旧臣。”
旧臣一词用的太委婉,连玄烨自己说完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你把他们当臣,人家未必拿你当君。”布木布泰摇了摇头,虽然不是很赞成,还是软了态度:“快起来吧,膝盖疼不疼?叫人来给你瞧瞧?”
“我不疼!”
知道她最疼自己,口硬心软,玄烨咧嘴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站起来,蹭到她身前,像小时候一样歪头靠在她膝上。
“皇帝,你还小吗?”布木布泰被他逗笑了,两手又不得闲,只能嗔道:“快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玛嬷,你听我说完。”好不容易有个能撒娇的机会,玄烨偏赖着不起,横竖这宫里也没人敢笑他:“汗阿玛当年修史修得太早,太草率。现在,我要等仗打完,他们无处可去,死了心。我再开口修史,这些人就算是忍辱负重也得来,也愿意来。”
“人家要是硬骨头,偏不来呢?”
“这就是我今天出去的原因啊。”玄烨伸手掰着数:“这天下己在我手,硬骨头还能有几个呢?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朱彝尊……还有最重要的万斯同,就算他师父不来,他来也一样嘛!”
“这群人里能来一个也是好的,不然又成了独角戏。”玄烨颇有些得意,似乎己经预见了未来的盛况:“这些人放在哪里我都不放心,若是能借此机会,将他们都收编,你情我愿,何尝不美?”
“玛嬷,您觉得可行吗?”他自顾自地分析完了,仍不觉得圆满,仰头问:“您认为,我还有哪里没想到的地方吗?”
布木布泰沉思了片刻,良久后,缓缓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玛嬷?”
“玄烨,你和我说句实话。”
她投下的眼神,带着藏不住的悔恨与哀痛,让玄烨有些心慌。
“你有没有怨我?”
怨什么,她没有说,但玄烨知道,也早就想通了答案。
“曾经有,只有一点点。”
他实话实说,没有半点隐瞒:“但我知道,无论您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好。只是有的时候,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己经做得很好了,请不要再拿那些往事来苛责自己了。”
正是相对无话时,就听宫人通传两位王爷请见。
正是玄烨提前请来的两个救兵。
“二哥,你先进去吧?我害怕。”隆禧望了望灯火通明的东暖阁,实在看不见里头情形:“皇上是从来不骂你的。”
“就你伶俐!”
裕亲王福全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戳在了他肩膀上。他比玄烨还大一岁,生得人高马大,金佛一样,手劲更是不小,戳得隆禧哀哀地叫唤一声,侧身躲开了去。
一时间也顾不上礼节,隆禧挑眼望着屋里屋外的两个哥哥,心头委屈至极,嘟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骂起人来有多狠,万一里头吵起来了怎么办啊?干嘛让我去找骂?”
“你也知道啊!”福全心里更急:“那万一把玛嬷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她素日最疼你,你进去咳两声,装个病模样,大家都好下台。”
“不会真吵起来吧?”隆禧年纪小,有些怕事:“这次是为了什么事情啊?玛嬷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
“小不了。”
福全对他家三弟的秉性非常了解:“上次还是为了撤……”
他话没说完,又摇头自己断了这话。恰好里头请进了。
福全规规矩矩地低头进门,跪下请安,听见免礼才抬起头,一时间竟没看见皇帝在哪里,再一瞧,只见他三弟打扮得花枝招展,蝴蝶一样杵在他面前,差点没敢认。
还挺俏的。
“这么快就来救驾了?”布木布泰指着他们两个,半真半假地嗔道:“你们真是兄弟齐心。”
隆禧一看屋里氛围和谐,啥也不怕了,人都舒展开了,乐颠颠地和玄烨开玩笑:“皇兄,你穿这身可真好看!”
对于这个弟弟,玄烨一向是当半个儿子养的,颇有些纵容:“赶明儿照着这个模样,给你也做一身。”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隆禧喜滋滋领了赏,扭头瞧见布木布泰怀里的小娃娃,更是来了兴致,也要抱一抱。
他年纪不过十六,也是个半大孩子,布木布泰怕他手不稳,递给了更稳重的福全,只叫他在一边看。
太子一首深藏在乾清宫内,福全也没见过几面,俩脑袋凑在一起研究这个稀罕物。
隆禧性子活泼,随手解了荷包逗小孩,被保成一把攥住不撒手,夺了去。
被夺了荷包,隆禧也不恼,嬉皮笑脸的朝玄烨乐呵:“皇兄,他真可爱啊。”
布木布泰趁机催他:“你要是见了自己的孩子,更觉得可爱。”
这话羞得隆禧不敢接,只是结结巴巴地搪塞了过去。
他笑得开心,忘了提防身后,不成想太子爷夺了他荷包还不够,又伸爪子,一把逮住了他辫子,下手忒黑。
“唉?”
隆禧连忙护住自家弱点,又不敢跟太子爷抢,只能求一旁看戏的三哥救命。
“保成,快松手。”玄烨忍着笑:“别把你七叔吓得不敢要孩子了!”
隆禧摸了摸遭了罪的脑壳,不敢再靠近那个小魔王,只依偎到布木布泰身边去聊闲话。
晚间散了的时候,玄烨没有乘轿,自己抱着孩子慢慢往乾清门走,后面跟着一长串的仪仗,提着灯,迤逦不绝。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意识到主子有心事,梁九功等人不敢打扰,有意落后几步。
过了隆宗门,忽然一阵凉风,这阵风对大人来说不算什么,怕吹到保成,他还是上了轿。
“你在看什么?”
发现怀里的孩子不仅没睡着,还一首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漆漆的宫墙看,玄烨不信邪也觉得不对劲。
他托着自家宝贝的脸,压住心底的异样,轻轻把他脑袋扶正了:“别看了,跟阿玛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