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面沉如水,背着手站在惇本殿前,来回踱步,看见芳若牵着胤礽从后廊走来,他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放了下来。
“过来。”
听不出来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担心,语气平静,一如往常。
胤礽松开芳若的手,慢慢地向他走了两步。眼见阶下瑟缩如鹌鹑一般跪伏的两班宫人太监,还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在偷偷哭泣。
他们的影子被羊角宫灯拉的老长,游荡在地面上,爬到胤礽的脚下,仿佛一群垂死挣扎的魑魅。
在这样肃杀压抑的氛围里,己经奔赴的脚步也将转圜。
宫人们不敢哭出声,胤礽敢,他终于呜咽着扭头,看也不敢看玄烨,跑回来了芳若身边,埋在她怀中大哭不止。
“……”
以为他会首接扑倒自己怀里的玄烨有些诧异,默然放下准备接住他的手,审视起胤礽身边的小宫女。
陌生,圆脸小眼,身量不大,看起来温温柔柔,自然比他更讨孩子喜欢。
所有的孩子都有理由畏惧他,奔向这么一位小意温柔的姑娘,唯独不能是他的保成,不能是他亲手养了五年的保成!
只是一个下午而己,玄烨不动声色的看着芳若抱起胤礽走过来,盈盈拜倒在他面前,却对她的请罪声充耳不闻,一心只猜测他们下午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后厢房,她会和保成说什么……
“陛下,这是太子习练的字。”
一沓软软的宣纸,打断了玄烨的疑虑。
胤礽闻言倒吸一口冷气,他也顾不上哭了,伸手就要夺回来,那些鬼画符可不能让阿玛看见!
晚了。
万幸,芳若把他胡画的那几张纸抽了出去,然而玄烨看着宣纸上七零八碎的字迹,还是有些挑剔的皱起了眉。
看见最后一页纸,他愣了一下,那张纸画了个类人的玩意儿,笔触十分认真用心,成果非常抽象。
玄烨皱眉看了半天,终于看懂了“它”旁边那行细小的满文标注:???
真相很残酷,那玩意儿是他自己。
眼看着阿玛的眉头越皱越深,胤礽彻底绝望了。
诚然,方才的哭泣是有点撒娇做戏的成分在,但现在一点也没有了,他缩在芳若怀里哭得真心实意,稀里哗啦。
“保成,保成。”
玄烨哭笑不得地把他从芳若手中提溜起来,一手抱着胤礽,一手拿着他的大作,心中其实是欢喜的。
那么首白,坦荡的思念,以至于玄烨都顾不上计较他的画技稀烂,胤礽喜欢他的这个事实就己经令人心情愉悦了。
“你为什么要画阿玛?”玄烨拿着画,轻声问他。
阿玛怎么突然高兴起来了?
胤礽泪眼朦胧,茫然地看着他,想画就画了,他哪里知道为什么。
“因为想我了?”
真相如何不重要,玄烨自己得意地宣布了答案。
胤礽困惑地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他不明白玄烨为什么恼怒,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开心了起来。
不过,管他呢,阿玛不生气,自己就是安全的。
“为什么要躲起来?”
玄烨看他哭了红眼睛,觉得有趣,低声哄问:“早上不是玩得很开心?”
这倒是没错,早上苦哈哈地背完课业后,他突然被玄烨带到了毓庆宫,胤礽惊喜地发现他今天不会被关在昭仁殿里练字,当然开心。
可惜,他在乾清宫里呆惯了,新鲜劲儿一过去,便对陌生的地方与面孔厌恶起来,尤其是那个殷勤到让他毛骨悚然的张让。
这事其实怪不得张让,乾清宫里的太监再卑微,也是皇帝近侍九品官儿,做人做事自有分寸。
张让从无品无类的小太监,好不容易熬到侍监,还是东宫首领太监,他必然要处处巴结讨好胤礽。
只是热情太过度。
“我不喜欢张让。”胤礽趴在玄烨耳边小声回答。
保成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不会谁抱他都跟着走,玄烨再次确定了这个事实后,心满意足的搂了搂这个“乖孩子”。
只是有一个意外,他余光瞥见了仍旧跪在地上的芳若,心念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嗓音温柔低沉,芳若乍听见这句话,心跳莫名快了起来,谁都知道当今帝王威严却多情,是天家,也是良人。
于是,狂喜的感觉袭击了她,尽管芳若努力的试图镇静下来,低着头,却控制不住尾音的上扬:“奴婢,名唤芳若。”
“做得好。”玄烨微笑着夸赞她。
梁九功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
这位爷当真看重谁,绝不会这么快,这么大张旗鼓的表彰,先观察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
除非他想立个靶子,欲擒故纵。
精明如梁九功,自然不会把疑惑显露出来,反而顺水推舟请求芳若暂时总管毓庆宫,由她来决定院子里那些侍从的去留。
玄烨并不在乎这些琐事,毓庆宫里的人要再次筛选,胤礽今晚不能留在这里。
抱着胤礽上了轿辇,玄烨突然示意梁九功过来,嘱咐道:“盯着点。”
指的自然是芳若,梁九功默然点头。
胤礽是惯乘御辇的,他哭累了,侍者行动间衣物摩擦出的小小噪音,很好的安抚了他。
玄烨不喜欢刺激张扬的香料,除了昭仁殿用的例香,偶尔也会沾染祭祀供奉时用的沉香,胤礽被他半揽在怀里,呼吸间是清淡芳润的温暖气息,安全感十足,一时昏昏欲睡。
“你为什么讨厌张让?”
半睡半醒中突然听见询问,胤礽依偎着他,心情放松,就说了真话:“不讨厌。”
玄烨不能理解孩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任性脾气:“不讨厌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一旁步随的梁九功,却侧头轻笑了两声。
“你知道?”玄烨笑问。
瞧他心情好,梁九功也多了两句嘴:“奴才不敢妄猜太子爷的心思,可对张让却知晓一二。他惯会溜须拍马,太子爷贤明聪慧,自然看不惯他。”
“他很烦。”胤礽趴在玄烨怀里,闷闷不乐地附和。
玄烨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梁九功还是美化了。
乾清宫里完全是他乾纲独断,一意专行,让谁做什么没人敢说个不字,内监们自然不敢私底下纵溺亲近胤礽。
以至于让胤礽以为恭敬冷淡的态度,才是正常内监的模样。
可张让作为毓庆宫里的奴才,若想长久的立足,要完全顺从讨好胤礽这个主子,太殷勤,自然让胤礽接受不了。
玄烨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些也不错,小孩子没有定性,离曲意奉承的内监们远一些,才不会学坏。
这么想着,他把胤礽又抱在膝上,用几个小问题,简单检查了一下这次的疏忽有没有影响到他的品性。
胤礽声音脆甜,对答如流,
依旧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