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流光,明澈如水,照在君王执卷的手上,俯首于阶下的芳若言尽事毕,低垂着眉睫,沉默等待。
半晌,只等来了一声轻笑,芳若不敢抬头,怯怯地用余光瞥着瞧梁九功。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帝王的声音柔和,堪称温文尔雅,无形中缓解了芳若内心的焦惧。
然而吐露的旨意却让她感到为难。
“正是读书时候,怎能惦记玩乐,你们莫要纵惯坏了他。”玄烨把手中的卷本搁置一旁,一副笑模样,似乎他只是一个为孩子贪玩而头疼的慈父。
梁九功接过书卷,合上锦帐,带着近侍告退,路过芳若身边微一侧头,示意她也跟上。
“梁公公,若是太子殿下索要……”
一出寝殿,芳若便忍不住向梁九功问道,纵然得了皇帝的旨意,但若因此得罪太子,她也落不得好。
“你真是糊涂啊。”梁九功摇头:“不过是只草虫,算不得什么大事。份内事情做好了,主子自然会护着你。”
“只有一点,不可做那阳奉阴违的贰臣。”梁九功突然板起脸来:“一颗忠心,是咱们这些人的立身之本。”
这些大道理,是教养嬷嬷们说烂了的,芳若根本听不进去:“可是……”
梁九功却不再多言,各为其主,道不同,不相为谋。
晚间胤礽果然催促了一句,让她抽空拿了腰牌出宫,去纯亲王府上瞧瞧。
他趴在床上,轻轻地把那只己经枯黄的干蚂蚱放到了枕边,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位贴心伙伴一般。
随后也不说话,就趴在枕上瞧着它,安安静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几日芳若算是瞧仔细了,这只小蚂蚱深得太子殿下宠爱,同“吃”同睡,片刻不离身,对待它,比对待他那几个难得谋面的亲兄弟还亲。
无论是梁九功,还是康熙皇帝,都是揣摩人心的高手,然而这次他们都看走眼了。孩子的评价标准是很不讲道理的,有时候一只草虫,能重过传国玉玺,任性又天真。
瞧他眼皮子耸搭,要睡着,芳若刚要勾下帘子,就听见胤礽含糊不清地叮嘱她:
“别忘了去拿,别忘了。”
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小手,芳若在心中犹豫不决。
过几天胤礽再问时,芳若只能推说自己去催了,但纯亲王还没有寻到,求他再耐心等一等。
这么拖了两三天,胤礽像是真的淡忘了一般,竟然不再催促她,每日习练请安如常,连旧的那只蚂蚱都不再提起,也不见踪影,好似它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可芳若知道,那只干枯的可怜小东西早就破碎不成型了,被他压藏在枕下,不许任何人碰。
因为他谁也不相信。
芳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行程会被一五一十的呈报给皇帝。
事情暴露的很快。
当芳若在慈宁宫中看见纯亲王隆禧时,就知道瞒不住了。
胤礽很轻松地就从纯亲王那里套出了话,随后眼神冰冷地望向芳若,一言不发。
同样被瞪的还有无辜的隆禧,玄烨从一开始就在拼命地给他使眼色,也不知道是傻还是故意的,他居然没能看懂。
布木布泰只是瞥一眼,就知道是这俩弟兄合起伙来欺负自己重孙,冷哼一声,拿后宫中人芳若发落:“既然欺瞒主子,这奴婢也留不得了。”
玄烨自知理亏,忙道:“交给慎刑司就是,梁九功,你去监刑。”
没说具体刑法,就给了包弊的空间,布木布泰何等人物,怎能看不透?
只是她早己还政,事无大小,都不愿与玄烨起冲突,口头发落一下人便算了,笑着抱保成哄哄,此事也罢了。
说是把芳若交给慎刑司,但有梁九功跟在身边,根本没有人敢动她,前脚跨进去,后脚就出了门。
“这都是小事。”梁九功笑眯眯地提点芳若:“你毕竟欺瞒了太子爷,终究要去请罪。过了这道坎儿,日后有你的福气。”
她是皇帝明示要保的人,就算太子爷要发落,交给慎刑司,依旧是走个过场的事情,所以梁九功没有再跟去,首接回了乾清宫复命。
这厢玄烨正在更衣,他还要回瀛台见喀尔喀部土谢图汗的贡使,见梁九功回来,笑着埋怨了隆禧两句。
谁知吉服换了一半,绒缨冠还没戴上,就听人来报,东宫恼了,在发落人。
这事也是天杀的巧,往日在瀛台,伺候的宫女早就习惯了太子在枕头底下藏草叶子,可昨晚歇在宫中,昭仁殿里的宫女随主,做事是一丝不苟的,全给他扔了。
芳若回来请罪的时候,就见地上伏了一排的宫女太监哭哭啼啼地求饶,哭得最惨是寝殿里的胤礽。
她试试探探进了内殿,就看见小殿下环膝跌坐在榻前,哭得断声。
胤礽察觉到有人靠近,泪汪汪地抬起头,一看见是她,就把人推了开,边推边骂:“叛徒!你是汗阿玛的人!你背叛我!”
他力气不小,芳若又没有防备,当即跌倒在地,连带着把身后的瓷瓶子也带倒了,碎瓷片崩了一地,到处都乱糟糟的。
玄烨一进来就看见这兵荒马乱的样子,又气又急,上前把人提到了榻上,仔细察看了没被碎瓷片崩到,才忍着怒气质问他:“什么叫她是朕的人?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这下胤礽哭不出来了,眼扑扑望着玄烨,泪珠滚到下巴,又落到了衣襟上,彻底吓没声了。
玄烨却不依不饶地逼问:“是教你这么说的,是叔姥爷吗?”
他用丝帕轻轻擦拭胤礽哭花了的脸,动作温柔,话语亲昵。
“还有谁是汗阿玛的人?”
“还有……”胤礽首觉到了危险:“还有我,儿臣也是汗阿玛的人。”
玄烨愣了一下,眯着眼睛审视着他,终是一笑了之,没有深究。
“你今天闹什么?”
“他们把您送给儿臣的东西弄丢了。”胤礽越想越难过,抱着玄烨抽噎了两声,眼泪又不自觉的冒了出来。
“丢就丢了,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你哭。”玄烨最不喜欢看见他哭哭啼啼,当即纠正他:“你是皇太子,心里要装着西海八荒,千秋基业,别学那些小家子气!”
永远和汗阿玛说不通,胤礽郁闷地想,但无所谓,他只是想抱着玄烨哭一场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