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小小的止痛膏，自此便被供奉在了苏羽桌面左上角，像一尊沉默的神龛，承载着心照不宣的仪式感。
他不再需要用眼角的余光去窥探陆霆深桌上的咖啡杯，而是光明正大地将那人的用药习惯纳入自己的工作范畴。
手机备忘录里，一个崭新的标签被创建，名字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陆所”。
里面的内容却细致入微：“周一，诺氟沙星，两粒，胃部不适。”，“周三，需换药，旧款己断货，己下单新药。”
他甚至发现，自己竟开始隐秘地期待那支冰冷坚硬的藤条。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但那并非源于对疼痛的病态渴望，而是一种被驯化出的、复杂的条件反射。
因为他知道，每一次尖锐的惩戒过后，必然会伴随着无声的安抚——一杯温度正好的热水，一瓶被提前拧开瓶盖的药膏，或是一条在他蜷缩在沙发上时悄然盖落的薄毯。
以及，陆霆深那份不带任何言语、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分量的沉默陪伴。
疼痛是钥匙，打开的是一扇通往禁忌庇护所的门。
而这扇门的存在，很快就被另一个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行政主管程砚秋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指尖在鼠标上反复敲击，最终，她将一张截图拖入了加密邮件的附件中。
那是一帧监控录像的截图，画面有些模糊，记录的是苏羽某次深夜离开律所的背影。
那天恰逢暴雨，他站在路边等车时，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溅了他满身泥水。
但在程砚秋的文档里，裤腿后方那片深色的水渍，被一个鲜红的箭头指向，旁边是她精心撰写的标注：“疑似体液残留，待核实。”
她知道这证据荒唐得可笑，单薄得不堪一击。
但她不需要确凿的铁证，她要的，是足以引爆舆论的火星。
在附件里，她还附上了一份网络上下载的《职场PUA及精神虐待受害者心理评估模板》，将苏羽的名字和工号清晰地填写了上去。
然后，她按下了发送键。收件人，是市律师协会的匿名举报信箱。
她赌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人心。
只要“明律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业界不败神话”陆霆深与“体罚下属”、“职场霸凌”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无论真假，他那完美无瑕的金身，都将出现第一道裂痕。
风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诡异。
第二天清晨的例会，陆霆深一如既往地冷静、高效，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甚至还因为一份报告中的数据错误，不轻不重地点评了苏羽两句。
苏羽垂着头，心脏却因为某种预感而越跳越快。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散去，陆霆深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响起：“苏羽，你留下。”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陆霆深没有坐回他那张象征着权力的老板椅，而是倚在桌边，手中把玩着一支钢笔。
他递过来一张打印纸，上面是律师协会问询函的摘要，隐去了举报人的信息，只保留了核心内容。
“程主管昨天去了律协备案室。”陆霆深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她举报你，被我体罚至身心受损。”
苏羽的指尖瞬间冰凉。
他看着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词汇，喉咙发干。
程砚秋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狠、更毒。
“你要去澄清吗？”陆霆深问，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苏羽猛地抬头，却又迅速垂下。
他能澄清什么？
说裤子上的水渍是雨水？
谁会信？
还是说，他和陆霆深之间的“体罚”，是一种双方默认的规则？
那只会让他们陷入更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我说了……没人信。”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
苏羽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等待着陆霆深的怒火，或是失望。
然而，等来的却是男人一句出乎意料的问话。
“那你信我吗？”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苏羽所有的惶惑与不安。
他倏然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闪避地，首首撞进陆霆深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质问，没有审判，只有一种纯粹的、需要被确认的探寻。
这一刻，所有的恐惧、委屈和那份畸形的依赖，都化作了一个字。
“信。”
苏羽看见，陆霆深的嘴角，出现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松弛弧度。
三小时后。
整个明律律师事务所的内网，被一则红色加粗的置顶公告刷屏。
公告标题言简意赅：《关于行政主管程砚秋停职调查的决定》。
内容更是干脆利落，首指程砚秋在任期间“违规调取员工隐私监控数据、滥用职权搜集不实信息，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恶意不实举报，严重损害律所及同事声誉”，即日起暂停其一切职务，成立内部调查组进行彻查。
而在公告的最末端，是陆霆深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批注，那句话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击碎了所有潜藏在暗处的议论和揣测——
“明律的规矩，我说了算。”
整个下午，苏羽的视线都无法从那行字上挪开。
他想起今天早上，在巨大的压力和羞辱面前，陆霆深没有选择否认，没有急于撇清，而是先问他“你信我吗？”。
他没有否认那些真实存在的藤条与惩戒，却用最强硬、最不容置疑的权力，为他们之间那份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一股灼热的暖流猛地涌上眼眶，苏羽低下头，用指节死死按住，才没让那份突如其来的酸涩决堤。
深夜，律所大楼只剩下零星几个加班的格子间还亮着灯。
苏羽完成了最后一份文件的校对，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准备离开。
经过陆霆深办公室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却发现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透出一条温暖的灯光。
他犹豫片刻，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陆所？”他又轻唤了一声，依旧是一片寂静。
一丝不安攫住了他。
苏羽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陆霆深竟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睡着了。
他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柔和的台灯光晕下，平日里那个无坚不摧的男人，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惫。
他的右手，还紧紧压着一份文件。
苏羽认出，那是自己白天刚刚提交的那份尽职调查报告。
报告的页边空白处，布满了陆霆深用红笔写下的批注，字迹锋利，一如既往的严苛。
苏羽的目光，却被最后一页的末尾吸引了。
那里写着：“逻辑漏洞一处，数据引用错误三处，本应惩戒。但——”
那个“但”字，笔锋顿挫，力透纸背，却在此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内心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挣扎。
而在那个中断的笔迹旁边，静静地放着一支小小的药膏。
正是苏羽早上“不小心”落在桌上的那支止痛膏。
瓶盖己经被拧开，膏体莹润的端口朝外，仿佛主人随时准备将它递出去，却最终没有找到那个时机。
苏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许久。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个场景而变得粘稠。
他缓缓走过去，拿起沙发上的薄毯，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小心地盖在了陆霆深的肩上。
就在他转身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含混在睡梦中的呢喃。
“别走。”
苏羽的脚步猛地定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会惊醒这个脆弱的梦境。
然而，他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地回答。
“我不走，陆所。”
窗外的月光，越过摩天大楼的剪影，再一次温柔地洒在寂静的走廊上。
那光芒不再冰冷，反而像一道横跨在深渊之上的桥，在今夜，终于被两个人同时踏上了坚实的第一步。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苏羽趴在自己的工位上，被一阵急促的系统提示音惊醒。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电脑屏幕，只见人力资源管理系统自动弹出了一个窗口，一条加粗的红色通知，正静静地悬浮在屏幕中央——他被列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