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雨声淅沥,敲打着落地窗,将城市的霓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苏羽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扎着浮起,首先感知到的是太阳穴一下下搏命般的跳动,像是有根鼓槌在里面不知疲倦地敲击。
他费力地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雪松混合的冷冽气息。
这是陆清和的私人休息室。
他正躺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一张质地精良的薄毯。
旁边椅背上,他那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被叠放得整整齐齐,连袖口的纽扣都一丝不苟地扣好了。
一切似乎都透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体贴。
然而,当苏羽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到自己身上时,他的心脏猛地一停,随即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裤子……被换掉了。
他身上穿着一条崭新的深灰色休闲裤,面料柔软,剪裁合体,尺寸竟分毫不差。
而他原本那条——那条后腰处浸染着他自己干涸血迹的西裤,不见了踪影。
轰的一声,血液尽数冲上头顶。
苏羽猛地坐起身,眩晕感让他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额头,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帧帧破碎的画面——他失去意识前,陆清和抱起他时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道紧绷到极致、仿佛能崩断的下颌线。
是他换的?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炸开。
不,不可能……陆清和那样高高在上、连一丝褶皱都无法容忍的人,怎么会亲手做这种事?
可如果不是他,又是谁?
这个休息室,没有陆清和的允许,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门锁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赵妍端着一杯水,像做贼一样悄悄探进头来,见他醒了,才松了口气,快步走进来。
“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她将一杯温热的糖水递到苏羽唇边,“快喝点,你低血糖晕倒了。”
苏羽机械地接过,指尖冰凉。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我的裤子……”
赵妍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苏羽耳边:“苏羽,你听我说,别声张。你晕倒后,陆所首接把你抱了进来,然后就把所有人,包括吴顾问,全都挡在了门外。”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与不可思议:“我刚才在外面,亲眼看见陆所……他亲自给你测了血糖,还在你那个零食包里翻了半天,像是在核对你的零食记录。后来……后来我看见,他把你那条脏了的裤子,很仔细地卷了起来,塞进了他的公文包里,带走了。”
带走了。
不是丢进垃圾桶,也不是交给保洁处理,而是像收纳一份绝密文件一样,收进了他从不离身的公文包。
苏羽彻底怔住了,温热的糖水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头的寒意与滚烫。
那不是丢弃,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收走。
像某种被刻意隐藏的标记,一种不容他人窥探的占有。
第二天清晨的例会,气氛比窗外的阴天还要压抑。
吴茵一反常态,没有等陆清和开口,便第一个站了起来。
她手中拿着一份打印精美的计划书,脸上是志在必得的职业化微笑:“各位,关于陆所近期的健康状况,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进行一次严肃的讨论。我提议,在所内正式设立‘所长健康专管岗’,由具备专业营养学和健康管理知识的人员负责。毕竟,专业分工,永远优于单纯的情感绑定。”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饮食监控表和高强度工作下的运动恢复计划展示给众人看,每一项都精准到了克和分钟,专业得无可挑剔。
她的话音刚落,资深合伙人陈律师立刻附议,他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向角落里的苏羽:“我同意吴顾问的提议。苏羽作为生活助理,近期屡次出现重大失误,甚至需要陆所反过来照顾他,这己经严重影响到了所长的正常工作节奏和精神状态。我认为,是时候考虑轮岗,让更专业的人来接手了。”
一时间,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或同情,或轻蔑,或幸灾乐祸,尽数聚焦在苏羽身上。
他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垂着头,双手在桌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一言不发。
陆清和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看苏羽,也没有看吴茵,只是用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面,那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苏羽的职业生涯敲响倒计时。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苏羽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丑。
然而,就在他回到自己工位,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机加密通讯软件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消息,来自陆清和。
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个文件分享的链接,标题是——《日常照料授权备忘录》。
他点开,权限设置上赫然写着:仅苏羽可见。
文件内容更是简单到粗暴,只有短短一行字:“本人所有饮食起居、健康管理等一切非公务事宜,全权由苏羽统筹负责。未经其本人同意,任何第三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干预。”
落款,是陆清和龙飞凤舞的电子签名。
苏羽盯着那行字,仿佛有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
这不是商量,不是安抚,而是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一道画给所有人的、以他苏羽为圆心的禁令。
午休时间,茶水间里空无一人。
苏羽站在咖啡机前,试图为陆清和冲一杯午后的咖啡,可他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刚才会议上那些审视的目光,和这份从天而降的、沉重得烫手的授权,在他脑子里反复交战。
咖啡粉的勺子在他手里,迟迟没有落下。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从他颤抖的手中抽走了那根银勺。
苏羽一惊,猛地抬头,正对上陆清和深不见底的眼眸。
陆清和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舀起咖啡粉,冲泡,然后拿起另一根干净的勺子,在冒着热气的咖啡里不急不缓地搅拌了两圈。
他没有立刻把杯子给苏羽,而是自己端起来,凑到唇边极轻地抿了一下,似乎在亲身测试那恰到好处的温度。
整个过程,他沉默得像一座山。
三秒后,他才将那杯温度完美的咖啡递回到苏羽面前,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以后,你冲完的任何东西,先放在这里。”他指了指料理台的一角,“我来定。”
我来定温度,我来定标准,我来定最后那一下。
苏羽呆呆地接过那杯尚有余温的咖啡,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陆清和的视线里。
在那双总是覆盖着冰霜的眼眸深处,他清晰地看到了未曾消散的疲惫,以及一丝被藏得极深、几乎不易察觉的柔软。
那一刻,苏羽忽然明白了。
陆清和不是不需要照顾,也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他只是……只允许特定的那一个人,走进他壁垒森严的禁区。
而这个资格,他用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亲手交给了自己。
深夜,整个律所只剩下苏羽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翻开那本厚厚的《侍助手册》,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黑色的水笔,一笔一划地添上了一条新的条目:“若我倒下,请替我完成所有未提交的报告,确保万无一失。”
他刚合上本子,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伴随着一下轻微的震动。
还是陆清和。
这次,他发来的是一张照片。
深色的办公桌上,那条被他收走的、带着血迹的西裤被平铺展开,洗涤干净,熨烫平整,只是那块曾经被血浸染的地方,颜色还是略深一些,像一块无法抹去的印记。
裤子旁边,静静地放着一瓶进口的活血化瘀药膏,和一张白色的便签。
便签上是陆清和那笔力刚劲的字迹,写着:“下次再敢熬到通宵不睡,罚的就不止是三下了。”
没有署名,却比任何签名都更具威慑力。
苏羽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盯着那句半是威胁半是关切的话,眼眶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热。
那条被他刻意藏起来的藤条,那三下火辣辣的惩罚,此刻都化作了屏幕上冰冷的药膏和温热的警告。
他吸了吸鼻子,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删删改改,最后只回了过去一句:“知道了,陆所。但我不会再让您一个人扛。”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
一缕清冷的月光穿透云层,斜斜地洒了进来,正好照在苏羽办公桌的桌角。
那里,不知何时被人悄悄放上了一根细长的、泛着幽光的藤条。
它不再藏于暗处,而是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道被彻底驯服的伤疤,也像一个等待被书写的全新契约。
苏羽的目光落在藤条上,又缓缓移回到手机屏幕上陆清和刚刚通过的《日常照料授权备忘录》。
既然被授予了绝对的权力,那么,就必须回报以绝对的精准和忠诚。
从今往后,陆清和的一切,都将是他必须捍卫的领地。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手机备忘录,新建了一个文档。
这份独一无二的授权,需要一个同样独一无二的执行方案。
一个周密到毫秒,精准到毫克的,绝对不会再出现任何纰漏的,属于他苏羽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