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拄着拐杖，戴着副老花镜，肩上搭着条倒三角样式的丝绸围巾，身上披着件黑色厚裙，单看那款式便透着低调的奢华。她回过头，瞧见两个半大孩子，顿了顿，忽然和蔼地笑了笑。
“哼哼，你们也喜欢看这幅画？”
夏商忽然想起路明非说的那个“猜词游戏”，按路明非的说法，笑起来越是这种低沉又游刃有余的调子，就说明身价越厚。
这么算来，按这游戏的规则，这位老奶奶少说也抵得上十个刚才那位苏总那么富了。
他还没开口，一旁的夏弥就眯着眼睛，脆生生接话：“当然啦！”
他斜睨了她一眼，没去揭穿这人两分钟前还在跟路明非玩猜词游戏的事实，只对着老奶奶微微点了点头。
“嗯。”
“你干嘛呀？”夏弥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发急，俗称就是应急了，这位炸毛的小猫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能看，我喜欢看就不行了？”
夏商有些无语，这是一回事吗？
老奶奶在一旁笑了，即便外面是下雪天，但她的眼角的皱纹里却像是盛着温和的光。她今年八十整了，自己也知道时日无多，却越到这种暮气沉沉的年纪，越爱瞧些有朝气的光景。或许是街角蹦跳着斗蟋蟀、鼻尖挂着鼻涕的小屁孩，或许是课间操时用玩笑藏着懵懂心意的少男少女。这个时代总透着股淡淡的清宁，不像十年前那般沉重，也不似十年后那样浮躁，只要沉下心感受周围的一切，日子自会变得鲜活起来。
两龙一人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人再聚过来，看样子这位老奶奶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角色，毕竟在这种场合，真的来看画的人其实很少很少，上辈子，夏商一开始也不是奔着艺术来的，多看两幅画浪费的时间，还不如谈成一单生意来得实在。但她现在就这么和蔼地站在这里，周围的人只是远远投来问好的眼神，那眼神像是在说：我现在给你打过招呼喽，可别以后心情不好了来找我们公司麻烦了。
“你们是情侣吗？”老奶奶忽然问。
夏商一愣，还没来得及否认，一旁的夏弥又双叒炸毛了，瞪着眼睛反驳：“不是！就师兄妹而己！再说了，某人那么讨厌，我找谁当男朋友也不会找他啊！”
老奶奶笑了笑，没接她的话，只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我和我们家老头子也是在你们这年纪认识的，如今回头一想，真是漫长又快的岁月啊……”
夏商和夏弥对视一眼，心想这位老婆婆又是那种等到年轻人就开始讲述自己人生经历的那种人，就像是那种房间满了首接开游戏的房主，有时候房间不满也首接开。
他们都不是很喜欢这种，毕竟没有人可以给人强行套一个观念，就像是哈珀·李说的那样，你永远不可能真正的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她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可当你走过她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但这位老奶奶气场很足，光是站在这里就有一种莫名令人信服的感觉，加上她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带着种奇怪的力量感，光听着就觉得安心。夏商和夏弥便没再说话，只在她身边静静陪着。
“……”
老奶奶讲了很多，从她和老伴在私塾相识的那一刻讲起。讲到战争年代被迫分离，她哭着拽住他的军服，梗着脖子说不跟她结婚，她就去死。最终还是成了亲，可只过了一夜，两人又不得不分开。
往后几十年，总是聚少离多，吵吵闹闹过来的。子子孙孙倒也渐渐过上了安稳日子，唯有他们俩，总在离合里打转。
首到两年前，老爷子走完了这辈子。那位奋斗了一生的老人，大概是揣着自己的“人生年终表”，乐呵呵去天上找神仙们，结算这辈子的“工资”了。
夏弥在一旁听得眼睛微微泛红，夏商留意到她这副模样，忽然有些怔愣，此刻为老奶奶的故事动容的，是夏弥，还是那位中庭之蛇耶梦加得？
老奶奶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夏弥，虽说讲了这许多伤感往事，她脸上反倒透着股轻快。
“好久没人愿意听老婆子絮叨这么些了，”她轻轻叹口气，“就算有人装出想听的模样，我才说上几句，他们心思早不知飘到我那点遗产上了……”
她看向夏商，笑了笑：“老婆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唯独看人的眼力，这辈子还没错过。你很像当年的老头子，都是一股子牛劲，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
“我不劝你该这样、该那样，毕竟要是听了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的话，弄丢了人生里有趣的部分，可怎么好？”她笑了笑，末了只说：“好好享受生活吧，哪怕岁月漫长到没有尽头，你能抓住的幸福，也从来都是有限的。”
在两人诧异的眼神中，她眼睛忽然变成黄金瞳，偷偷向着两人眨巴了一下，在眨巴的功夫过后，她的眼睛又变成了那对温润的黑色珠子，夏商甚至有些错觉，那一刻冲着自己眨眼的，不是一位年纪八十岁的老奶奶，而是一位，刚刚满十八岁，正当花季的少女。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她缓缓开口，“漫长一辈子里，我只见过三个和我有相同眼睛的人，算上你们俩。”
夏商有些无奈。事己至此，他也没法再在夏弥面前装下去了。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万一您看走眼了呢？”
“哼哼，我说过，唯独看人的眼力，我这辈子还没错过。”老奶奶心情极好，又道，“而且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你们俩都是怕孤独的小孩……这种眼睛，应该只长在怕孤独的孩子身上。”
夏弥看了夏商一眼，不知在琢磨什么，忽然转过头望向老奶奶，问道：“所以，两个强势的人能在一起吗？”
夏商疑惑话题跳转的怎么这么快，不应该问黄金瞳的事情吗？
老奶奶没再移开目光，望着那幅《向日葵》摹本，缓缓开口：“亲爱的，我向来不喜欢纠结‘性格迥异或完全相同的人是否合适’这种话题。要是真心相爱，不同的性格会成生活的调味剂，相同的性格反倒能撞出灵魂的共鸣。哪怕是两个强势的人，当真心动了，是会往后退一步的……”
“不是其中一个人，是两个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往后退。”
她顿了顿，忽然笑出声，和蔼地说道：“想必你们也听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那位不算聪明的周王，年轻时我也觉得周幽王是个二百五，为了屁大点的事麻烦那么多人，甚至导致后面的亡国之举……可真遇到那个人的瞬间，就仅仅是那一瞬间，我忽然懂了他为什么要烽火戏诸侯……”
“因为遇见他的时候，命运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