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褪去时,苏晓最先感受到的是歌声。
不是人类的嗓音,而是某种空灵的、带着木质共鸣的旋律,像古琴与风铃的私语。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幽蓝的森林里——这里的树木没有叶子,只有半透明的晶状枝条,随着歌声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林毅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意识到他们依然真实存在着。
“这是……”林毅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森林的梦境。
苏晓抬头,呼吸瞬间凝滞——夜空中悬挂着两轮月亮。
一银一金,彼此环绕着缓缓转动。银月清冷如霜,金月温润似蜜,它们的光交汇处,森林的晶枝便绽放出星火般的荧光。那些会唱歌的植物正是借着月光在演奏,每片“叶子”都是天然的乐器,随着双月位置变化调整音高。
《月光摇篮曲》的旋律突然从最近的一株晶树流淌而出。
苏晓的膝盖一软。
那是母亲在她五岁时哼唱的曲子,最后一个有母亲陪伴的生日。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消毒水的气味,苍白的病房窗帘,母亲枯瘦的手指最后一次抚过她发顶的温度。
“苏晓?”林毅的手扶住她摇晃的肩膀。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二十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己将这段记忆锁进最深处的抽屉,可此刻它被这片森林残忍地翻开,连带着所有刻意遗忘的细节——她偷偷把实验室的烧杯摔碎,只因为母亲曾夸她“将来一定是个严谨的科学家”;她在国际生物学竞赛夺冠时,第一反应是转头寻找再也不会出现的笑脸。
晶树还在演奏,音符像细小的刀片剐蹭心脏。苏晓猛地挣开林毅的手,扑向那株树。“停下!”她的指甲抠进半透明的树干,却只换来更响亮的旋律,“我让你停下!”
树干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渗出银蓝色的汁液。苏晓愣住,看着那些液体在自己掌心凝结成珍珠般的固体——是母亲的容貌,微缩在泪滴形的结晶里。
“它会回应强烈的情感。”林毅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声音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
苏晓攥紧那颗结晶,尖锐的棱角刺入掌心。她应该感到疼的,可胸腔里那股横冲首撞的情绪更痛千百倍。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那个总是优雅从容的女人虚弱地拉着她的手说:“晓晓,别怕犯错,最伟大的发现往往诞生于意外。”
可母亲不知道,她后来变成了最不敢犯错的人。
一颗温热的水珠砸在结晶上。苏晓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泪水将母亲的影像晕染成模糊的光斑。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居然在林毅面前崩溃了,那个总是漫不经心、从不对任何事认真的林毅。
“我们该找出口了。”她迅速抹了把脸,声音刻意冷硬。
林毅没有动。
月光在他轮廓上镀了层柔和的银边,连平日里总带着戏谑的眼睛都显得格外安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格子衬衫铺在地上,然后拉着她坐下。
“金月每三小时会追上银月一次。”他指着天空,“据说交汇时,森林会演奏来访者心里最重要的旋律。”
苏晓想反驳,想站起来继续赶路,可双腿像灌了铅。晶树仍在轻声哼唱,但曲调渐渐变成单纯的音符,不再撕扯她的记忆。林毅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仿佛他们之间突然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协议——你可以脆弱,我不会追问。
夜风拂过晶枝,发出风铃般的声响。苏晓抱紧膝盖,看着金月缓慢追逐银月的轨迹。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她走的时候,我正在做人生第一个‘实验’——把厨房的盐和糖调换,想证明父亲能不能尝出区别。”
林毅的呼吸节奏变了,但他依然望着月亮。
“他当然尝出来了。”苏晓苦笑,“那天他摔了所有餐具,说我和母亲一样‘不切实际’。”掌心的结晶开始发烫,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后来我才明白,他恨的不是实验,而是我身上越来越多的……她的影子。”
双月在此刻交汇,金银光芒交融成璀璨的琥珀色。整片森林突然奏响恢弘的和声,苏晓的结晶母亲像被注入了生命,在她掌心轻轻哼唱起新的旋律——不再是哀伤的摇篮曲,而是某种欢快的、充满探索欲的调子。
那是母亲作为年轻科学家时最爱的进行曲。
苏晓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不再苦涩。林毅的肩膀轻轻贴住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他们就这样坐着,看双月分离又重合,首到第一缕晨光染白森林的边缘。
天亮的瞬间,林毅突然卷起左袖。在他小臂内侧,有个褪色的疤痕组成的符号——∞(无穷大)与Ψ(波函数)的结合体,边缘还带着幼稚的歪斜。
苏晓的呼吸停滞了。
“这是……”
“七岁时自己刻的。”林毅用指腹着那个伤疤,“孤儿院的护工说,我父母是研究量子物理的学者,车祸前正在验证某个理论。”他短促地笑了一声,“∞Ψ——他们论文里的核心符号,也是留给我的全部遗产。”
苏晓颤抖着从领口拉出一条从不离身的银链。吊坠正是同样的符号,只是做工精致得多。“母亲发明的生物量子标记法,”她轻声道,“她去世前说……这能保护重要的人不被时空乱流冲散。”
晨光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符号静静对视。
林毅先笑了起来,眼角挤出细纹。“看来我们的父母在某个学术会议上见过面。”
“或者……”苏晓将吊坠解下,鬼使神差地系在他手腕上,“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需要这个。”
森林在他们身后无声地绽放出所有晶花,像一场迟来的祝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