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十二月,雪下得比往年都静。先是灰白的天幕压得很低,风里带着海盐的涩,后来便是细碎的雪粒,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粗盐。时屿撑着一把黑伞,伞骨上积了薄薄一层,他走得不紧不慢,鞋底碾过冰碴,发出细微的裂响。
他在旧港尽头那栋灰色小楼前停下。门口铜质门牌被海风啃噬得斑驳,只能勉强辨认出“迟春”两个字。这里曾是江城最负盛名的香氛实验室,如今却大门紧闭,像一头冬眠的兽。时屿抬手叩门,指节冻得发红,声音却稳:“应先生,我来取那支‘雪声’。”
门开得很慢,吱呀一声,像老人在叹息。应迟站在阴影里,白衣灰裤,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内侧一道极细的疤。他肤色苍白,眼却黑得深,像雪夜无灯的海。他没有让路,只侧身让出一人宽的缝隙:“进来吧,外面太冷。”
屋内暖气很足,却仍带着潮意。工作台上散落着玻璃瓶、滴管、酒精灯,空气里浮着冷杉与苦橙的味道,像把冬天揉碎后塞进鼻腔。应迟走到桌前,拿起一支细长玻璃瓶,瓶身贴着手写标签——雪声。液体是淡青的,在灯下泛出冷光。
“原料只剩最后一克。”应迟把瓶子递过去,“你确定要用?”
时屿没接,反而解开大衣纽扣,露出锁骨下一道蜿蜒的旧疤。那疤颜色极淡,像雪上拖过一笔灰。他抬眼,声音低却笃定:“用在我身上,值得。”
应迟的指尖在瓶口停了一秒,随即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银质注射器。针头在酒精灯上烤过,发出细微的嘶响。他没有多余的安抚,只在推药前问了一句:“怕疼吗?”
时屿笑,唇角弯出一点弧度:“怕,但更怕忘。”
药液入体,冰冷一路窜上脊椎,像有细小的雪粒在血管里滚。时屿眼前发黑,却仍固执地盯着应迟的眼睛。那双眼在灯下显出一点极淡的琥珀色,像雪下埋了一坛陈年的酒。
记忆像潮水,一寸寸漫上来。
三年前,江城初雪。时屿在“迟春”门口晕厥,被应迟捡回去。那时他刚做完心脏移植,排斥反应严重,夜里疼得蜷成一团。应迟给他调香,冷杉、雪松、苦橙,一点点压住疼痛。时屿在香雾里昏睡,醒来时总能看见应迟坐在床边,手里转着一支极细的笔,在玻璃瓶上写日期。
后来雪停了,时屿能下床,能走,能跑,却再没问过那支香的名字。他像候鸟一样离开江城,去更北的地方,拍冰川、拍极光,拍雪崩前的寂静。他把相机镜头对准世界,却把心脏的缺口留给应迟。
首到一个月前,他在挪威收到应迟的信——“雪声”原料告罄,若还想留住记忆,便回来。
记忆在疼痛里复苏。时屿看见十七岁的自己,站在江城老码头的雪里,怀里抱着一罐刚买的糖炒栗子。他看见应迟从远处走来,大衣下摆沾了雪,手里却捧着一束白玫瑰,花瓣边缘冻出冰晶。他看见两人在灯塔下接吻,呼出的白气交缠,像两条不肯分开的河。
他看见雪崩,看见应迟把他推出去,自己却被埋在雪下。他看见搜救队挖出应迟时,那人左手无名指断了一截,却仍固执地攥着那束被压扁的玫瑰。
他看见自己跪在雪地里,哭得无声,像被抽走所有空气。
药液推完,应迟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时屿的额头渗出冷汗,却固执地睁着眼。应迟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水珠,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疼吗?”
时屿摇头,声音沙哑:“不疼,只是想起你。”
应迟的指尖在他眼角停了一秒,随即俯身,吻住那滴泪。唇是凉的,却带着苦橙的味道,像雪夜里的火。
记忆在唇齿间重新鲜活。
灯塔下的雪,白得晃眼。应迟把玫瑰塞进他怀里,声音被风吹得零碎:“时屿,活下去。”
时屿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甲陷进皮肉:“应迟,别走。”
雪崩来得毫无预兆。应迟把他推出去,自己却被雪浪吞没。时屿在雪地里爬,手指冻成青紫,却只在雪下找到一束被压扁的玫瑰和一枚断裂的银戒。
后来,时屿带着那枚戒指走遍北欧,拍冰川、拍极光,拍雪崩前的寂静。他把戒指挂在相机带子上,像挂一个永远到不了的春天。
首到一个月前,他在挪威收到应迟的信——“雪声”原料告罄,若还想留住记忆,便回来。
记忆在疼痛里复苏,像雪下的种子终于破土。
应迟的吻落在时屿眼角,像雪落在火里,无声,却烫。
“时屿,”应迟的声音低哑,“我回来了。”
时屿伸手,指尖碰到应迟的左手无名指——那里有一枚新的银戒,内圈刻着极细的字:雪落无声,春潮暗生。
窗外,江城十二月,雪下得比往年都静。
却不再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