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注意到沈砚,是在设计院地下一层的打印间。
那天下午三点十七分,他抱着一摞刚出图的建筑结构报审表,指尖还沾着CAD软件里未散尽的电子蓝光。打印机卡纸的嗡鸣像只被捏住翅膀的蝉,他低头去拽卡住的A3纸时,后颈的碎发蹭到了来人的袖口。
“需要帮忙吗?”
声音很干净,像刚拆封的绘图笔划过硫酸纸。林深抬头时,正撞见对方垂着的眼睫,在走廊顶灯的光线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落在挺括的鼻梁侧面。
沈砚手里也抱着一摞图纸,封面上的项目编号是他上周刚提交的方案优化版。林深认出那道折线形的建筑轮廓——在全院的方案评审会上,这个大胆的悬挑结构曾被总工程师批得一无是处,说它“美得像空中楼阁,却忘了地基该往哪扎根”。
“谢谢。”林深松开手,看着沈砚伸手抽出卡纸。对方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图纸边角时,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卡纸抽出来的瞬间,打印机吐出最后一页图纸,飘落在地。
是张剖面图,用红色马克笔标着修改意见的地方,被人用铅笔细细描了道辅助线。林深弯腰去捡时,沈砚也弯了腰,两人的手指在图纸边缘撞了一下。
“这里的应力分布,”沈砚指着那条辅助线,“其实可以试试倒三角形支撑。”
林深愣住了。这正是他昨晚改到凌晨三点的方案。总工程师坚持要用矩形支撑,说这样更稳妥,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像首卡壳的曲子,卡在最关键的转调处。
“我试过,”林深的声音有点涩,“但抗震系数不达标。”
“加道斜向拉索。”沈砚从口袋里摸出支铅笔,在图纸空白处画了道斜线,“从第三层挑梁拉到地下车库承重柱,角度西十五度。”
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林深看着那道斜线,忽然想起上周评审会结束后,他在楼梯间抽烟,看见沈砚站在窗边打电话,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画着什么。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正是这个角度的斜线。
“你怎么知道?”林深抬头时,撞进沈砚的眼睛里。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盛着凌晨五点的天光,干净得能看见眼底的红血丝——大概也是熬了不少夜。
沈砚笑了笑,把铅笔塞回口袋:“猜的。”
那天下午,他们在打印间门口站了十七分钟。走廊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打印机时不时吐出几张图纸,飘落在两人脚边。林深发现沈砚的图纸上,有很多地方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像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同一张白纸上画着同一个梦境。
后来林深总在打印间碰到沈砚。有时是早上七点,沈砚刚泡好一杯黑咖啡,杯子上印着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有时是晚上十点,林深抱着改了七遍的图纸出来,会看见沈砚坐在走廊长椅上,借着应急灯的光看规范手册,膝盖上摊着的笔记本里,画满了奇奇怪怪的建筑草图。
“又被总工批了?”有次沈砚见他图纸上画满红叉,递过来一块巧克力。是黑巧,很苦,像设计院走廊里永远散不去的咖啡味。
“他说我这方案是纸上谈兵。”林深咬了口巧克力,苦味漫开时,忽然想起沈砚的方案。“你的悬挑结构,改得怎么样了?”
“加了道剪力墙。”沈砚从背包里翻出图纸,“其实还是觉得原来的好,像只张开翅膀的鸟。”
林深看着图纸上被涂掉的悬挑部分,忽然觉得有点可惜。他想起第一次在评审会上见到这个方案时,总觉得那道弧线像极了小时候外婆家屋檐的轮廓,下雨时雨水顺着弧线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叮咚的声响。
“我帮你看看?”林深拿出铅笔,在涂掉的地方轻轻描了道弧线,“其实可以把剪力墙藏在玻璃幕墙后面,从外面看不出来。”
沈砚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天晚上,他们在打印间待到凌晨一点。走廊里的感应灯时不时熄灭,又被两人的脚步声点亮。打印机早己停止工作,只有铅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像首没写完的二重奏。
改到最后一页时,林深的铅笔芯断了。他低头去捡笔芯,鼻尖差点撞到沈砚的肩膀。对方身上有股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点墨水的气息,像美术生的画板在画室里晾了整夜。
“别动。”沈砚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林深抬头时,看见沈砚伸手拂过他的额角,捏下一点铅笔灰。“沾到了。”
指尖碰到皮肤的瞬间,像有电流窜过。林深猛地往后靠,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看见沈砚缩回的手指,在灯光下泛着点红,像是也被烫到了。
“谢……谢谢。”林深低下头,假装整理图纸,耳朵却烧得厉害。走廊里的时钟敲了一下,一点整。
“我该走了。”沈砚把图纸收进背包,拉链声拉得很长。“明天评审会,祝你顺利。”
林深没抬头,只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首到走廊尽头的安全门“咔哒”一声关上,他才敢抬起头,看见沈砚落下的那块巧克力,还放在图纸旁边,包装纸上印着只展翅的鸟。
第二天的评审会,林深的方案过了。总工程师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才像话”,可他看着投影幕上那道西十五度的斜拉索,总觉得该有个人站在旁边,和他一起听这声肯定。
散会时,他在会议室门口撞见沈砚。对方手里拿着通过评审的通知书,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像是早就知道结果。
“恭喜。”林深递过去一瓶矿泉水,是沈砚常喝的牌子。
“同喜。”沈砚接过去,手指碰到瓶口时顿了一下。“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餐厅在设计院对面的巷子里,是家很小的日料店。沈砚点了寿喜烧,锅里的牛肉咕嘟咕嘟冒着泡,甜香漫了满桌。林深看着沈砚用筷子夹起牛肉,在生鸡蛋液里轻轻一滚,递到他碗里。
“尝尝。”沈砚的睫毛垂着,在灯光下像把小扇子,“这家的鸡蛋是无菌的。”
牛肉滑进嘴里时,带着点生鸡蛋的滑嫩,和寿喜烧的甜鲜混在一起,像种很奇妙的味道。林深忽然想起昨晚在打印间,沈砚指尖的温度,也是这样恰到好处,不会太烫,却能在皮肤上留下很久的暖意。
“其实那天在打印间,”沈砚忽然开口,寿喜烧的热气模糊了他的侧脸,“我不是猜的。”
林深抬起头。
“我看了你放在桌上的草稿。”沈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评审会结束后,你落在会议室了。”
林深愣住了。他想起那天自己确实急着去接电话,把草稿忘在了桌上。原来那些被他揉掉又展开的图纸,被沈砚捡了去,还细心地压平了褶皱。
“那你的方案……”
“我偷了你的斜拉索。”沈砚笑了笑,眼里的光晃了晃,“总工程师说,这下像只真正有了翅膀的鸟。”
锅里的汤汁咕嘟作响,窗外的路灯亮了,在玻璃上投出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林深看着沈砚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几个月来的熬夜、修改、争执,都有了意义,像首终于找到合声的歌,在某个恰到好处的瞬间,唱出了最动人的旋律。
吃完饭出来,巷子里飘着烤秋刀鱼的香味。沈砚买了两串,递给林深一串。鱼皮烤得焦脆,咬下去时,油脂溅在嘴角。
沈砚伸手,用指腹擦过他的唇角。这次林深没躲,任由对方的指尖带着点烫人的温度,轻轻蹭掉那点油渍。
“林深,”沈砚的声音在秋夜的风里有点发飘,“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烤秋刀鱼的香味忽然变得很淡。林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设计院走廊里那只老旧的时钟,敲得又响又急。他看着沈砚的眼睛,那里盛着比路灯更亮的光,比凌晨五点的天光还要干净。
“我也是。”林深听见自己说。
沈砚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燃的灯。他往前凑了凑,鼻尖快要碰到林深的额头。巷子里的风停了,只有远处传来的车流声,像首温柔的背景乐。
“可以吗?”沈砚的气息拂过林深的唇,带着点寿喜烧的甜味。
林深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吻落下来的时候,像片羽毛落在心尖上。很轻,很软,带着点烤秋刀鱼的焦香,和沈砚身上的松节油味。林深闭上眼睛时,看见沈砚的睫毛在他眼前轻轻颤动,像蝴蝶停在了花瓣上。
后来他们常常一起加班。沈砚的办公桌在林深对面,中间隔着盆绿萝。画图累了的时候,林深会抬头看沈砚,看他认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投下的斑驳光影。
有次深夜改图,林深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沈砚的外套,带着点淡淡的烟草味。沈砚还在画图,台灯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林深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沈砚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把下巴搁在自己肩上。
“画完了?”林深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快了。”沈砚握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画着圈,“等这个项目结束,我们去看柯布西耶的展吧。”
“好。”林深把脸埋在他颈窝,闻着那股熟悉的松节油味,“还要去吃那家寿喜烧。”
“都去。”沈砚转过身,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还要去看你外婆家的老房子,看看那道屋檐到底是什么弧度。”
窗外的天快亮了,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林深看着沈砚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觉得孤单的夜晚,那些被否定的方案,那些卡壳的思路,都只是为了等一个人,等他带着恰到好处的光,走进自己的图纸里,一起画完这首未完的歌。
打印机忽然吐出一张图纸,飘落在地。是他们一起改的最终版方案,折线形的建筑轮廓上,加了道西十五度的斜拉索,像只终于展翅的鸟,在晨光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