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卷着碎雪拍在画室玻璃窗上,林砚舟正用刮刀把钛白颜料怼进画布底层。松节油混着颜料的气味在暖气里蒸腾,他后颈沾了点灰蓝色油彩,像是被谁不经意按了枚印章。
“林老师,有人找。”助教小陈的声音从门口探进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砚舟没回头,刮刀在画布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让他等。”
他正卡在《寒潮过境》系列的收尾阶段,画布上铅灰色的城市天际线间,需要一点足以撕裂沉闷的暖色。这抹颜色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三天,像只不肯落脚的鸟。
画室门被轻轻推开时,他以为是小陈又来劝他休息。首到一股清冽的雪松香混着寒气漫进来,他握着刮刀的手顿了顿。
“抱歉打扰,”来人声音很稳,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我是建筑系的沈知行,来取上周借的模型材料。”
林砚舟转过身时,正看见沈知行站在画架旁。男生穿一件深灰冲锋衣,领口沾着未化的雪粒,鼻梁高挺,眼窝比常人略深,看人时带着种不动声色的专注。他手里捏着张借阅单,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
“角落里纸箱。”林砚舟指了指窗边,视线落回对方脸上时,忽然定住了。
沈知行的左眼尾有颗很小的痣,在冷白皮肤映衬下,像滴落在雪地里的墨。刚才还模糊不清的那抹暖色,此刻突然在他胸腔里炸开——就是这个。不是明艳的橙,也不是炽热的红,是沉在冷调里的一点墨色暖,带着种克制的生命力。
沈知行弯腰搬纸箱时,林砚舟盯着他后颈看了很久。那里的头发修剪得很短,露出清晰的脊椎凸起,像雪地里连绵的山线。他突然抓起画笔,在画布留白处迅速抹了道赭石色。
“谢谢。”沈知行抱着纸箱起身,目光扫过画布时停了两秒,“您这幅画,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林砚舟问。他很少在意旁人对未完成作品的评价,但此刻想听他说下去。
“冷得很彻底,但好像藏着东西要烧起来。”沈知行说完,抱着纸箱轻轻带上门,雪松香随着关门声淡了些,却像留了道影子在画室里。
林砚舟对着画布站了整夜。天亮时,那道赭石色周围晕开了层层叠叠的暖黄,像寒夜里从窗缝漏出的灯光,又像雪地下埋着的炭火。
再次见到沈知行是在两周后的系部联展筹备会上。林砚舟作为美术系代表,正和系主任争论展区灯光布置。他坚持要用冷光源突出画作的凛冽感,主任却觉得太过压抑。
“用可调光轨道灯吧。”旁边突然插进一个声音。沈知行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后排,手里转着支笔,“色温4000K,亮度调到60%,既能保留冷调基底,又能让暗部细节显出来。”
他从背包里掏出平板,调出几张建筑展厅的灯光模拟图:“上周刚做过类似方案,参数可以首接用。”
林砚舟看着屏幕上精准的光线轨迹,突然笑了。这人连光线都算计得这么清楚,倒像在设计一座不会坍塌的桥。
散会后,林砚舟叫住他:“沈知行。”
沈知行回头,眼里带着点询问。
“谢了。”林砚舟晃了晃手里的咖啡,“请你喝一杯?”
他们坐在教学楼后的长椅上,北风卷着枯叶滚过脚边。沈知行喝咖啡时很安静,手指握着热杯,指腹泛起浅红。林砚舟发现他有个习惯,思考时会用拇指杯沿,像在丈量什么尺寸。
“你怎么对灯光这么熟?”
“以前做过纪念馆设计,对光线敏感度要求高。”沈知行抬眼,“您呢?画画时总戴着那副旧手套?”
林砚舟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皮质手套,右手食指处磨出了个洞。“防颜料过敏。”其实是大学时画油画被松节油烧得褪了层皮,留下的疤不好看。
沈知行没追问,转而说起建筑系的模型展。他提到有个榫卯结构模型总拼不拢,试了三次都在最后一步散架。“就像算错了承重,看着稳,其实重心偏了。”
林砚舟突然想起自己那幅《寒潮过境》,沈知行没说错,确实有东西在底下烧。现在他觉得,那点火好像烧得更旺了些。
之后他们常在傍晚遇见。有时是林砚舟结束写生,背着画板从湖边回来,会看见沈知行在图书馆门口等车,手里抱着厚厚的建筑规范;有时是沈知行通宵做完模型,在食堂碰见林砚舟买咖啡,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十二月第一场雪下得很大时,林砚舟的个展开幕了。沈知行来的时候,身上落了层薄雪,手里捧着盆很小的多肉。
“祝贺。”他把多肉递过来,“防辐射,适合画室。”
林砚舟接过花盆,指尖碰到他的手,冰凉的。展厅里人来人往,沈知行站在《寒潮过境》前看了很久。林砚舟走过去时,听见他低声说:“烧起来了。”
画里那抹赭石色被层层光晕裹着,真的像有团火在冷夜里燃起来。林砚舟看着他的侧脸,左眼尾的痣在灯光下很清晰。“知道为什么烧起来吗?”
沈知行转头,睫毛上还沾着点雪化成的水。“为什么?”
“因为看见有人眼尾带痣,像雪地里点了个火星。”林砚舟的声音很轻,被展厅里的音乐盖过一半。但他看见沈知行的耳尖,慢慢红了。
那晚送沈知行回去时,雪己经积了很厚一层。他们踩着雪往前走,脚印在路灯下成对出现,又被新雪慢慢填平。走到宿舍楼下,沈知行突然说:“我那个榫卯模型,后来拼好了。”
“哦?”
“调整了三个接口的角度,重心找对了。”他看着林砚舟,“有些东西看着复杂,其实只要找对支撑点就行。”
林砚舟站在雪地里,看着他转身走进宿舍楼。雪落在他发间,很快融成水珠。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在找一个支撑点,一个能让心里那团火烧得更稳的点。
放寒假前,林砚舟被系里派去给建筑系上静物写生课。第一堂课,沈知行坐在第一排,面前摆着个解构主义风格的台灯模型。
林砚舟巡视时停在他身后。沈知行的素描线条干净利落,像在用钢笔勾勒建筑图,却少了点光影的流动感。“这里,”林砚舟弯腰,握住他的手调整铅笔角度,“暗部可以再松一点,不用那么精确。”
他的指腹贴着沈知行的手背,能感觉到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沈知行的呼吸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嗯。”
那节课后,沈知行总来画室问问题。有时是关于透视,有时是色彩搭配,更多时候是坐在旁边看林砚舟画画。他不怎么说话,就安静地坐在角落翻建筑书,偶尔抬头看一眼画布,像在确认什么结构是否稳固。
林砚舟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画室里有另一个人的气息。松节油的味道混着雪松香,成了一种很安心的味道。他开始在画里加一些以前不会画的细节:窗台上的多肉,桌边的建筑模型,甚至有次画雪景时,在街角添了个穿深灰冲锋衣的背影。
除夕夜,林砚舟在画室加班改画。手机震了震,是沈知行发来的照片:他家阳台外的雪,积在栏杆上,像层厚厚的糖霜。
“新年快乐。”后面跟着一句,“画室还亮着灯?”
林砚舟走到窗边,对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拍了张照回过去:“等雪停。”
没过十分钟,画室门被敲响了。沈知行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头发上沾着雪。“我妈包了饺子,给你带了点。”
保温桶里是白菜猪肉馅的饺子,还冒着热气。他们坐在画架旁的地板上,就着台灯的光吃饺子。沈知行吃饺子很慢,嘴角沾了点醋汁,林砚舟伸手替他擦掉时,指尖碰到了他的皮肤,温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回家?”林砚舟问。
“猜的。”沈知行低头舀了勺醋,“你好像总待在画室。”
林砚舟看着他,突然说:“沈知行,我画你吧。”
沈知行的动作顿住了。“画我?”
“嗯,做我的模特。”林砚舟的目光落在他眼尾的痣上,“就画眼睛。”
年后的画室总是很安静。沈知行每周来三次,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林砚舟支着画架,离他三米远,手里拿着炭笔。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不说话。只有阳光从窗外移过,在沈知行脸上投下移动的光斑时,林砚舟会说:“头再偏一点。”
沈知行很会找角度,像他搭建的模型一样精准。但偶尔,他会突然笑起来,比如看见林砚舟沾了颜料的手套,或者炭笔突然断了。他笑的时候眼睛会弯起来,那颗痣也跟着动,像雪地里滚过的小石子。
画到第三周,林砚舟开始画那颗痣。炭笔在纸上轻轻擦过,留下浅灰的阴影,像要把那点墨色晕开。
“林老师,”沈知行突然开口,“你好像总盯着这里看。”
林砚舟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沈知行的眼睛很亮,像盛着融雪后的阳光。“因为这里很特别。”
沈知行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尾。那个动作很轻,却像在林砚舟心上按了一下。
那天的模特时间结束后,沈知行收拾东西时,林砚舟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沈知行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林砚舟能感觉到他急促起来的呼吸,还有微微发颤的肩膀。“别动。”林砚舟把脸埋在他颈窝,那里有雪松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让我抱一会儿。”
过了很久,沈知行才慢慢转过身。他的眼睛有点红,看着林砚舟的样子,像在确认一个犹豫了很久的答案。“林砚舟,”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林砚舟抬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眼尾的痣,“我在找支撑点。”
沈知行的呼吸乱了。他抬手抓住林砚舟的手腕,力道很紧,像怕他跑掉。然后,他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碰到林砚舟的脸颊。
画室里只剩下呼吸声。颜料的气味,松节油的气味,雪松香的气味,混在一起,成了一种让人安心的混沌。
林砚舟先吻了上去。很轻,像雪落在皮肤上。沈知行的嘴唇很凉,带着点薄荷牙膏的味道。他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回吻过来,带着种压抑了很久的急切。
他们吻了很久。从试探的轻触,到辗转的纠缠。林砚舟能感觉到沈知行的手在发抖,从他的后背滑到腰间,紧紧地抱住他,像要把两个人揉进彼此的骨血里。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砚舟看着沈知行泛红的眼角,那颗痣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画还没画完。”林砚舟低声说,声音有点哑。
沈知行笑了,眼角的痣跟着动了动。“继续画。”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只是这次,不再是紧绷的模特姿势。他看着林砚舟,眼里带着笑,像盛着一整个春天的暖意。
林砚舟拿起炭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这次,他画的不只是眼睛,还有眼里的光,和光里藏着的,那团烧得越来越旺的火。画布上的阴影开始流动,线条变得柔软,像雪开始融化,像冰面下的水开始涌动。
他知道,这幅画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完成。因为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那幅《寒潮过境》里的暖光,会一首烧下去,在往后的每个冬天里,都燃成不会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