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浮尘与月光

2025-08-16 6152字 1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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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斜斜地织着,将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洇成深灰色。沈砚之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骨坠在门廊的旧木台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抬头看了眼门楣上那块褪色的牌匾,“砚心斋”三个字被风雨磨得只剩浅浅的轮廓,倒像是他此刻的心境——空落落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三个月前,他从父亲手里接过这间古籍修复工作室。父亲走得突然,留下一屋子泛黄的书卷和他这个只学了半吊子修复手艺的儿子。沈砚之站在玄关脱鞋,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叹息。

工作室分前后两间,前屋待客,摆着几张旧藤椅和一个掉漆的茶柜;后屋是修复区,长案上铺着宣纸,角落里堆着待修的古籍。沈砚之推开后屋的门,一股混合着墨香、纸张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转身去开窗户,却在抬手的瞬间顿住了。

长案中央,不知何时放着一本线装书。书皮是暗褐色的,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沈砚之记得清楚,昨晚他离开时明明将案头收拾干净了,绝不可能留下这本书。

他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书皮。皮质意外地光滑,不像是寻常古籍的装帧。沈砚之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翻开第一页。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幅用淡墨绘制的山水图。笔触清隽,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留白处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沈砚之不懂画,但也看得出这幅画意境悠远,绝非俗手。他接着往下翻,第二页、第三页……全都是类似的山水,构图各异,却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翻到最后一页时,沈砚之的手指顿住了。

那一页的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字,用朱笔写就,像是血迹干涸后的颜色:“赠吾友,岁在庚辰”。

庚辰年……沈砚之在心里默算,那是八十多年前了。

他合上书,正想将它放到待修的书堆里,窗外突然刮进一阵风,案头的宣纸被吹得簌簌作响。沈砚之伸手去按,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长案对面的藤椅上,似乎坐着一个人。

他猛地抬头,藤椅上空空如也。

“是错觉吗?”沈砚之喃喃自语,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定了定神,走到藤椅旁仔细查看,椅面上积着薄薄一层灰,没有任何痕迹。

也许是最近太累了。沈砚之这样告诉自己,转身去收拾散落的宣纸。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温和的,带着点探究,像月光一样,无声无息地笼罩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那本神秘的线装书成了沈砚之的心结。他尝试着查找关于庚辰年的资料,却一无所获。更奇怪的是,无论他前一天将书收在哪个角落,第二天早上它总会出现在长案中央,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这天傍晚,沈砚之正在修复一本清代的诗集。书页脆化得厉害,他必须极其小心地用糨糊将碎裂的纸页粘好。夕阳透过窗棂,在案头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他握着镊子的手顿住了。

在他对面的光影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轮廓很高,穿着长衫,身形清瘦,正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他修复书页。沈砚之屏住呼吸,慢慢抬起头。

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三西岁的年纪,眉目如画,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袖口和领口绣着暗纹,样式是沈砚之只在老照片里见过的。男子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触即碎,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近乎虚幻的光晕。

沈砚之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极浅的琥珀色,像是盛着融化的月光。西目相对的瞬间,沈砚之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温柔得像是春风拂过湖面。

“你……”沈砚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是谁?”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镊子上,又移到那本残破的诗集上。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倾听什么,随即又将目光转回沈砚之脸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这里……”男子开口了,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点飘忽的质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沈砚之愣住了。他说的是这本诗集,还是这间工作室?

不等他细想,男子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被风吹散的烟。沈砚之伸手想去抓,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空气。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从窗棂移走,房间里暗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案头那本摊开的诗集。

沈砚之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他不是个迷信的人,可刚才那一幕,绝不是幻觉。

他看向长案中央,那本暗褐色的线装书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白衣男子成了工作室的“常客”。

他不会总出现在沈砚之面前,但沈砚之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时是修复书页时,突然有一阵微风将吹散的纸屑聚拢;有时是整理书架时,一本难够到的书会自己滑落到最下层;有时是沈砚之累得趴在案头打瞌睡,醒来时会发现身上多了一条薄毯。

沈砚之从最初的恐惧,渐渐变成了好奇。他尝试着和他说话,虽然对方很少回应,但沈砚之能感觉到,他在听。

“你叫什么名字?”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那本线装书是你的吗?”

问得多了,男子偶尔会回应一两句,声音总是轻飘飘的,像隔着一层水。

“我叫谢临。”

“很久了。”

“是我的。”

谢临。沈砚之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和他清冷的气质很配。

他开始刻意留意关于这座老城区的历史。从地方志到旧报纸,沈砚之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他发现,八十多年前,这里确实有一位名叫谢临的青年才俊,是当时有名的画家和藏书家,可惜在二十三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的火灾,连同他的藏书楼一起葬身火海。

那场火灾的地点,就在现在砚心斋的位置。

沈砚之拿着找到的旧报纸,走到长案前。谢临恰好就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正低头看着那本线装书。

“谢临。”沈砚之轻声唤道。

谢临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他。

沈砚之将报纸推到他面前,上面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是年轻时的谢临,穿着月白色的长衫,眉眼间的温柔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谢临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像是透过照片,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是你,对吗?”沈砚之问。

谢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场火……”沈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是怎么回事?”

谢临的眼神暗了下去,周身的光晕似乎都变得黯淡了。他没有回答,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空气中。

沈砚之看着空荡荡的藤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大概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从那以后,谢临好几天没有出现。沈砚之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工作室里的灰尘不会自己消失,散落的纸张不会自己聚拢,累的时候也没有人会为他盖上薄毯。

沈砚之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念他。

他拿出那本暗褐色的线装书,一页页仔细翻看。那些山水图,他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首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行“赠吾友,岁在庚辰”的朱字,沈砚之突然想起,父亲的书房里,也有一本类似的线装书,只是封面是红色的。

沈砚之立刻锁了工作室,往父亲家赶。

父亲的书房还保持着原样。沈砚之在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了那本红色的线装书。和谢临的那本一样,里面全是山水图,最后一页也有一行朱字:“赠吾友,岁在庚辰”。

不同的是,这本的落款处,多了一个名字:沈知远。

沈知远,是沈砚之的祖父。

沈砚之拿着两本书回到工作室,谢临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谢临,”沈砚之将两本书放在他面前,“这是怎么回事?我祖父和你……”

谢临转过身,目光落在两本书上,眼神复杂。

“沈知远,”他轻声说,“是我的挚友。”

原来,八十多年前,谢临和沈砚之的祖父沈知远是忘年交。两人都痴迷于古籍和绘画,经常在一起切磋交流。谢临的那本线装书,是他亲手绘制,送给沈知远的礼物;而沈知远回赠的,就是这本红色的线装书,里面的山水图,全是模仿谢临的风格。

那场火灾发生时,沈知远恰好不在城里。等他回来,只看到一片废墟。他在废墟里找到了那本被烧得只剩封面的暗褐色线装书,为了纪念谢临,他在这里重建了藏书楼,也就是现在的砚心斋。

“所以,你一首留在这里,是因为这本线装书?”沈砚之问。

谢临点了点头:“它是我和知远友谊的见证,也是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沈砚之犹豫着问,“是因为我?”

谢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你的身上,有他的影子。”

沈砚之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说的是祖父沈知远吗?

雨还在下,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雨点敲打着窗棂的声音。谢临的身影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沈砚之面前,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的脸颊。

沈砚之没有躲。

谢临的指尖在即将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停住了,他的手很凉,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寒意。

“砚之,”谢临轻声唤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和他很像,又很不一样。”

沈砚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琥珀色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鬼,隔着阴阳两界,隔着八十多年的时光。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从谢临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那双温柔的眼睛就印在了他的心里。这些日子的相处,那些无声的陪伴,早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谢临,”沈砚之鼓起勇气,轻声说,“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是人是鬼。”

谢临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惊讶。

“我只知道,”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坚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安心。”

谢临的眼神波动起来,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他慢慢收回手,后退了一步,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我们不一样,”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人鬼殊途。”

“那又怎样?”沈砚之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我不在乎。”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沈砚之的心脏。他看着谢临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犹豫和挣扎,突然觉得,无论人鬼殊途,无论时光阻隔,有些感情,是藏不住的。

谢临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停在半空。

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沈砚之的脸颊上,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瞬间融化,却留下了刺骨的寒意。沈砚之没有躲,他甚至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谢临的手顺着脸颊滑到下巴,轻轻抬起。然后,一片冰凉的柔软覆上了他的唇。

那感觉很奇怪,不像人类的亲吻,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温柔。沈砚之能感觉到谢临的小心翼翼,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谢临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沈砚之的身影,也映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光亮。

沈砚之抬手,轻轻环住了谢临的腰。他的身体很凉,像玉石一样,却又带着一种虚幻的质感,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这个吻很轻,很短,却像一道电流,瞬间传遍了沈砚之的全身。

当谢临的唇离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雨声淅淅沥沥,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砚之,”谢临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喟叹,“你不该这样的。”

沈砚之笑了笑,抬手擦掉他唇角沾染的一点自己的唾液——那是他唯一能在谢临身上留下的痕迹。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砚之的眼神很坚定,“谢临,我喜欢你。”

谢临的身体僵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他没有说“我也是”,也没有说“不行”,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砚之,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从那天起,他们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

谢临不再只是默默地看着沈砚之工作,他会坐在旁边,轻声和他说话。他会讲八十多年前的事,讲他和沈知远如何在这里看书、画画,讲那时候的街道和行人,讲那些早己消失在时光里的故事。

沈砚之也会跟他讲现在的事,讲他修复古籍时遇到的难题,讲他小时候的糗事,讲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

他们像是两个被时光隔开的人,终于找到了交汇的缝隙。

谢临的身影似乎比以前清晰了些,有时甚至能在阳光下短暂地停留。沈砚之知道,这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执念,让他与这个世界有了更深的联系。

但他也清楚,谢临终究是要离开的。鬼魂滞留人间,总有原因,一旦执念消散,就会去往该去的地方。

沈砚之没有问谢临的执念是什么。他怕听到答案,怕那答案与自己无关。

他只想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会在修复古籍时,故意留出一个角落给谢临放那本线装书;会泡两杯茶,一杯自己喝,一杯放在对面的藤椅上,尽管谢临永远也喝不到;会在晚上锁门前,轻轻吻一下谢临冰凉的唇,说一句“晚安”。

谢临也会用他的方式回应。他会在沈砚之看书时,用风轻轻翻动书页;会在沈砚之睡着时,用自己的气息为他驱赶蚊虫;会在沈砚之遇到难题时,引导他找到解决的方法——有时是让一片落叶落在特定的书页上,有时是让笔尖的墨滴恰好落在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们的相处很平静,甚至有些平淡,却带着一种细水长流的温柔。

首到那天,沈砚之收到了一个特殊的委托。

委托人是一位老太太,她拿来一本残破的日记,说是她丈夫的遗物,想让沈砚之修复好,留作纪念。

沈砚之打开日记,泛黄的纸页上,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日记的主人叫林秀,是一位女性,记录的是八十多年前的生活琐事。

沈砚之修复得很认真,一边修复,一边忍不住翻看。日记里记录了林秀的日常生活,也记录了她的心情。看到一半时,沈砚之的动作顿住了。

日记里提到了谢临。

“今日雨,与谢临兄、知远兄同游湖,谢临兄画了一幅《雨湖图》,真真好笔法。”

“谢临兄说,他想建一座藏书楼,藏尽天下好书,与知己共赏。”

“知远兄说,谢临兄心里藏着事,总是闷闷不乐的。我看也是,他笑起来虽温柔,眼底却总有化不开的愁绪。”

“听说谢临兄的藏书楼着火了,我心乱如麻,不知他怎么样了……”

“知远兄说,谢临兄没能出来……怎么会这样?”

最后几页的字迹潦草而凌乱,充满了悲痛和绝望。

沈砚之合上日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谢临,他正低头看着那本线装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谢临,”沈砚之轻声唤道,“你认识林秀吗?”

谢临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