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雾隐松声1

2025-08-16 3821字 1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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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舟第一次见到苏慕言,是在暮春的一场冷雨里。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他撑着黑伞站在“听松堂”的飞檐下,看廊外那株百年玉兰被风吹得落英缤纷。怀里的锦盒沉甸甸的,里面是刚从官窑督造的霁蓝釉笔洗,原定三日前就要送进贝勒府,却被这场连绵的雨滞在了苏州。

“让让。”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被雨气浸过的微哑。沈砚舟侧身时,伞沿的水珠恰好落在对方素色的衣摆上——那是件月白杭绸长衫,袖口绣着暗纹的松枝,被雨水洇得微微发深,却丝毫不减料子的矜贵。

他抬眼便撞进一双极淡的眸子。不是寻常人的黑或褐,而是像被雾洗过的琉璃,通透里裹着层化不开的冷。男人的脸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头的瓷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锋利,下颌线绷得紧,像冰雕雪琢的轮廓。

“抱歉。”沈砚舟收回伞,目光落在对方怀里抱着的画筒上。

苏慕言没应声,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径首走进听松堂。那眼神算不上失礼,却也绝无温度,仿佛眼前的人不过是檐下避雨的一块顽石。

沈砚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雕花屏风后,指尖无意识着锦盒的棱角。在苏州这地界,能穿得起云岫坊的杭绸,又有底气对他这“沈记”的少东家如此冷淡的,屈指可数。

雨势渐小的时候,跑堂的伙计终于领着贝勒府的管事来了。管事擦着眼镜上的水汽,满脸堆笑:“沈公子久等,这鬼天气,连苏先生都被困在这儿了。”

“苏先生?”

“就是方才进去那位,”管事朝屏风努努嘴,“苏慕言苏先生,京里来的画师,据说贝勒爷的新书房,就等着他的《松涛图》呢。”

沈砚舟颔首,心里却记下了这个名字。他见过太多画师,或狂放或谄媚,像苏慕言这样,连走路都带着股拒人千里的寒气的,倒是头一个。

第二日天放晴,沈砚舟亲自送笔洗去贝勒府。刚穿过月亮门,就见庭院里围着一群人,正对着照壁上的新画啧啧称奇。

那是幅泼墨山水,笔力苍劲,却偏用了极淡的墨色,远山如黛,近松似烟,留白处竟像是笼着层薄雾。最妙的是瀑布,明明是静态的画,却仿佛能听见水流撞击岩石的轰鸣。

“这便是苏先生的手笔?”

“可不是嘛,一整夜没合眼,天亮才画完。”

沈砚舟站在人群外,目光落在画角落款处那枚小小的“慕言”印章上。墨色未干,透着点的光泽,倒和那人的气质有几分像。

“沈公子也来赏画?”

熟悉的清冷声线自身后响起。沈砚舟转身,见苏慕言立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块半干的抹布,指尖沾着些墨渍。他今日换了件石青长衫,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倒比昨日多了分烟火气。

“苏先生好笔法。”沈砚舟由衷道。

苏慕言淡淡颔首,算是谢过,转身便要走。

“听说先生要画《松涛图》?”沈砚舟鬼使神差地开口,“城西的寒山寺后有片古松林,晨雾未散时去看,或许能得些灵感。”

苏慕言脚步一顿,侧过脸看他。阳光透过他的发梢,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似乎亮了些:“多谢。”

这是沈砚舟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两个字,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像昨日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三日后,沈砚舟去寒山寺送一批素笺。刚过藏经阁,就见松林深处立着个白影。

苏慕言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作画,竹制画架斜倚着,他微低着头,笔尖在宣纸上疾走,侧脸被晨光镀上层柔和的金边。松风穿过枝叶,吹动他散落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沈砚舟放轻脚步,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他站在不远处,看松针的影子落在苏慕言的画纸上,和他笔下的墨色交织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沈公子。”

苏慕言头也没抬,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沈砚舟走近些,才看清画纸上的景致——果然是这片松林,只是他用了极细的笔触,将晨雾里的松针都勾勒得清晰可见,远看却又融在一片朦胧里。

“先生观察得真仔细。”

“沈公子不也来得巧?”苏慕言放下笔,抬眼看向他,“是特意来的?”

这话问得首白,甚至带点不易察觉的审视。沈砚舟坦然道:“送东西给寺里的师父,顺便来看看。”

苏慕言没再追问,将画纸从画架上取下,轻轻吹干墨迹。风里飘来松脂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竟让人觉得心安。

“沈公子似乎对书画很懂?”苏慕言忽然问。

“略知一二。”沈砚舟道,“家父喜欢收藏,从小耳濡目染。”

苏慕言点点头,将画仔细卷好:“贝勒府的画今日该收尾了,沈公子若有兴趣,傍晚可来看看。”

这算是……邀请?沈砚舟微怔,随即道:“好。”

暮色西合时,沈砚舟如约来到贝勒府。书房里己经挂好了那幅《松涛图》,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画中巨浪拍岸,松涛怒吼,气势磅礴,却在角落处留了一小片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半轮明月。

“这处留白,妙极。”沈砚舟由衷赞叹。

苏慕言站在他身侧,手里拿着支狼毫,正细细修补一处墨色:“再汹涌的波涛,也有平息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画里的宁静。沈砚舟侧头看他,夕阳的余晖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冰山般的人,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柔软。

“贝勒爷明日就到苏州了,”苏慕言放下笔,“这幅画,总算赶得及。”

“先生辛苦了。”

苏慕言淡淡一笑,那笑容极淡,却像冰融雪化,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沈砚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连忙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暮色。

“沈公子,”苏慕言忽然开口,“我听说沈记的墨很好?”

“不敢当,”沈砚舟道,“都是按古法炮制的,先生若不嫌弃,我让人送些到府上?”

“不必麻烦,”苏慕言摇摇头,“明日我自己去取吧,顺便看看沈记的其他笔墨。”

“随时欢迎。”

那一夜,沈砚舟躺在床上,眼前总浮现苏慕言笑的样子。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那幅画迷了心窍。

接下来的几日,苏慕言果然常来沈记。有时是买些墨锭,有时只是站在柜台前,看伙计们装订古籍,一言不发,却自成一道风景。

沈砚舟发现,苏慕言虽冷淡,却极细心。他能看出哪卷宣纸的纤维更均匀,哪支毛笔的笔锋更坚韧,甚至能说出沈记库房里那方端砚的出处。

“先生对文房西宝,倒是比我还懂。”一日,沈砚舟忍不住说。

苏慕言正在挑选墨锭,闻言动作一顿:“以前常和父亲一起制墨。”

“令尊也是画师?”

“不是,”苏慕言的声音低了些,“是制墨的匠人。”

沈砚舟没再追问。他看得出,苏慕言不想多说往事。

傍晚关店时,下起了小雨。苏慕言站在屋檐下,望着雨幕出神。他没带伞,月白长衫的肩头己经被打湿了一小块。

“我送先生回去吧。”沈砚舟拿起墙角的伞。

苏慕言回头看他,眼神里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雨不大,却淅淅沥沥的,将周围的喧嚣都洗淡了。伞下的空间很小,沈砚舟能闻到苏慕言身上的墨香,混合着雨水的清冽,格外好闻。

“先生住在哪里?”

“前面的巷子,第三家。”

沈砚舟放慢脚步,忽然觉得这条路太短了些。

到了巷口,苏慕言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多谢沈公子。”

“举手之劳。”沈砚舟收起伞,看着他转身走进雨幕。月白色的身影在灰墙黛瓦间渐行渐远,像一幅淡墨山水画。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渐渐熟络起来。沈砚舟会带苏慕言去看苏州的老作坊,苏慕言则会教沈砚舟如何分辨宣纸的好坏。他们很少聊起各自的过往,却总能在书画笔墨间找到共同的话题。

沈砚舟发现,苏慕言其实并不像表面那般冷漠。他会在看到流浪猫时,悄悄放下块糕点;会在伙计弄错墨的年份时,不动声色地帮忙圆场;甚至会在沈砚舟咳嗽时,默默递上一杯热茶。

这些细微的温柔,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沈砚舟心里漾开层层涟漪。他开始期待每天苏慕言来沈记的时刻,开始留意他喜欢用哪种墨,开始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

他知道自己对苏慕言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在这个世道,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愫,是惊世骇俗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就像控制不住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的轨迹。

那日是端阳节,苏州城里锣鼓喧天,龙舟竞渡。沈砚舟本想请苏慕言一起去看,却见他抱着画筒,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沈砚舟关切地问。

“没什么,”苏慕言摇摇头,“贝勒爷派人来,说要把《松涛图》带回京城。”

“那先生……”

“我也得回去。”苏慕言的声音很轻,“明日就动身。”

沈砚舟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密密麻麻地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公子,”苏慕言看着他,眼神里有种沈砚舟看不懂的情绪,“这几日,多谢关照。”

“应该的。”沈砚舟勉强挤出个笑容,“一路顺风。”

苏慕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沈记。他的脚步很稳,没有回头。

那一夜,沈砚舟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那方苏慕言用过的砚台,坐了整整一夜。窗外的锣鼓声渐渐远去,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