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一场倒春寒把街上的行人冻得缩着脖子。沈砚之背着半袋发霉的谷子站在粮行门口,看着门板上"不收陈粮"西个大字,指节捏得发白。
这是他最后的家底了。
去年蝗灾毁了半亩地,冬天又下了场暴雪压塌了粮仓,如今别说春耕的种子钱,连下锅的米都快见底。他咬了咬牙,转身往码头走——听说那里招工,管饭。
码头上风更大,腥咸的海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扛包的苦力们赤着膊,喊着号子把漕运的货物往岸上卸,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就被风吹干。
"要找活?"一个络腮胡大汉叼着烟杆上下打量他,"看着细皮嫩肉的,扛得动吗?"
沈砚之攥紧了手里的空布袋:"能。"
"行,"大汉往栈桥上指了指,"那批丝绸,搬到那边的库房,搬完给你两文钱,管顿午饭。"
两文钱不够买半升米,但有口饭吃总比饿着强。沈砚之跟着人群往栈桥上走,刚要伸手去扛那沉重的丝绸箱,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了。
"这箱子你扛不动。"
声音清润,带着点冷静的穿透力,盖过了码头的喧嚣。沈砚之抬头,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那人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截白皙却有力的手腕。腰间系着块玉佩,成色普通,却透着股干净利落。他站在栈桥上,身后是往来的货船和扛包的苦力,却像幅被精心装裱过的画,自成一派清明。
"你谁?"络腮胡大汉不乐意了,"我雇的人,你少管闲事。"
那人没理他,只是看着沈砚之:"这箱子里是湖州新出的辑里湖丝,受潮就废了,你这身板扛着走不稳,摔了赔得起?"
沈砚之这才注意到箱子角落印着个小小的"苏"字,是城里最大的绸缎庄"苏记"的标记。他确实没把握能稳稳扛着走百步路,脸一下子涨红了。
"顾老板,这是您的货?"络腮胡的态度顿时软了,讪讪地笑了笑,"不知道是您的,我这就叫熟手来。"
被称作顾老板的人点点头,松开了沈砚之的手腕。他的指尖带着点凉意,触碰到的地方像有电流窜过。
"谢了。"沈砚之低声道,有点难堪。
"不必。"顾晏清的目光落在他背着的半袋陈粮上,"看你的样子,是急着用钱?"
沈砚之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库房缺个记账的,管吃住,月钱三百文。"顾晏清语气平淡,像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会写字吗?"
沈砚之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惊讶:"会,我读过几年书。"
"跟我来吧。"顾晏清转身往库房走,步伐不疾不徐。
沈砚之愣了愣,连忙跟上。他看着顾晏清的背影,月白长衫在海风里轻轻摆动,竟觉得这素昧平生的人,像道突然照进绝境里的光。
顾晏清的库房在码头西侧,是个宽敞的青砖房,分门别类堆着各种货物,从绸缎茶叶到瓷器药材,码得整整齐齐。墙角摆着张旧书桌,砚台笔墨倒齐全。
"以后你就住这儿。"顾晏清指了指库房角落的小隔间,"每日清点进出货物,记好账就行。"他从书架上抽出几本账簿,"先看看以前的账,不懂的问我。"
沈砚之接过账簿,指尖触到纸页的温度,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翻开看了看,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连几分几厘的零头都记得清清楚楚。
"顾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他忍不住问。
"什么都做。"顾晏清正在检查一批茶叶,闻言头也没抬,"绸缎、茶叶、药材,哪里有利润就做哪里。"
沈砚之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知道自己的本分,做好账就行。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之就在库房住了下来。他学东西快,三天就摸透了记账的门道,把进出货物理得井井有条。顾晏清不常来,来了也只是看看账本,核对下数目,话不多,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有次沈砚之把一笔运费记成了支出,顾晏清指着那行字:"这笔该记在客户头上,我们只是代收代付,算不得支出。做生意要分清权责,一分钱的账都不能混。"
沈砚之恍然大悟,连忙改过来。他发现顾晏清看似冷淡,教起东西来却很耐心,只是不说废话,每个字都落在点子上。
库房的饭是伙夫送来的,两素一荤,比沈砚之家的糙米饭强多了。有时顾晏清来得晚,会和他一起用饭。沈砚之发现顾晏清吃饭很克制,不挑食,也从不剩饭,筷子总是规规矩矩地摆在碗边。
"顾老板以前是......"沈砚之实在好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顾晏清抬眼看他:"想问我为什么不像个生意人?"
沈砚之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城里的商人大多油滑,像顾晏清这样清冷又讲究的,实在少见。
"家父是教书先生。"顾晏清淡淡道,"后来家道中落,才做起了生意。"
沈砚之这才明白,难怪他身上有种书卷气。
相处久了,沈砚之发现顾晏清其实很细心。知道他晚上看书费眼,第二天库房就多了盏亮些的油灯;知道他爱吃辣,伙夫送来的菜里就多了点辣椒;甚至注意到他记账时总用左手按纸,特意找了块镇纸给他。
这些事顾晏清从不明说,只是默默做了。沈砚之看在眼里,心里暖烘烘的,记账时更用心了,连货物的成色、重量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还能给顾晏清提些建议。
"这批瓷器从水路运,比陆路省三成运费,但要注意防潮。"
"南边最近多雨,茶叶该多晒两天再装船。"
顾晏清总是认真听着,觉得有道理就采纳,还会多给他加月钱。沈砚之不肯要:"这是我该做的。"
"做得好就该得赏。"顾晏清把钱塞给他,"做生意讲究等价交换,你的建议值钱,就该拿钱。"
沈砚之拗不过他,只好收下。他把钱攒起来,想着等攒够了,就先修修家里的粮仓,再买些好种子。
这天傍晚,沈砚之正在对账,顾晏清突然进来了,脸色不太好,袖口还沾着点泥。
"出事了?"沈砚之连忙起身。
"运丝绸的船在下游触礁了,货湿了大半。"顾晏清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我得去趟下游,库房这边你多盯着。"
"我跟你一起去。"沈砚之想也没想就说。
顾晏清看了他一眼:"路不好走,要骑马。"
"我会骑。"沈砚之笃定道,"以前家里有牛,马也骑过几次。"
顾晏清没再拒绝:"那收拾下,我们连夜走。"
两人骑着马往下游赶,月色洒在官道上,像铺了层霜。顾晏清的马快,却总刻意放慢速度等他。夜风吹起他的长衫,露出线条流畅的肩背。
"顾老板,这批货损失大吗?"沈砚之忍不住问。
"不小。"顾晏清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够我白干半年的。"
沈砚之沉默了。他知道顾晏清看着风光,其实做生意风险大,赚的都是辛苦钱。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顾晏清忽然笑了笑,月光下他的侧脸柔和了些,"湿了的丝绸做不了成衣,却能拆了做填充物,卖给棉被铺,损失能收回三成。"
沈砚之愣了下,随即佩服起来。换作别人,怕是早就急得六神无主了,他却还在想办法止损。
"您真厉害。"沈砚之由衷道。
顾晏清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马又放慢了些。
到了下游,两人找了家客栈住下。顾晏清忙着联系船家、清点货物,沈砚之就帮着记账、联络棉被铺的老板。他嘴甜,又会算账,很快就谈好了价格,比顾晏清预估的还多收回一成。
顾晏清看着他和棉被铺老板周旋,条理清晰,进退有度,眼里闪过丝赞赏。他发现沈砚之不仅细心,还很有做生意的天赋,只是以前没机会施展。
处理完丝绸的事,回程时两人都松了口气。路过镇上,顾晏清拉着他进了家饭馆。
"庆祝下,损失降到最低。"顾晏清点了几个菜,还叫了壶酒。
沈砚之不太会喝酒,几杯下去就有些晕,脸颊泛红。他看着顾晏清,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冷淡,只是不喜欢说废话,做事干脆利落,遇到事也沉得住气。
"顾老板,您为什么愿意帮我?"沈砚之借着酒劲问。
顾晏清放下酒杯,看着他:"你眼神亮,不像那些只想混日子的人。而且你记账认真,比我以前雇的人都好。"
沈砚之笑了,眼里闪着光:"其实我也想做点小生意,就卖我们村里的土特产,比如干货、草药什么的,就是没本钱,也没人带。"
"有想法是好事。"顾晏清给他倒了杯茶,"做生意不怕本钱少,就怕没脑子、怕吃苦。你要是真想做,我可以帮你。"
沈砚之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
"真的。"顾晏清点头,"你先把村里的货拢一拢,我帮你找销路,赚到的钱我们三七分,你七我三,算我的信息费。"
这个比例对沈砚之来说太划算了,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给顾晏清倒酒。
回到库房,沈砚之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自己遇上了贵人,不仅解了燃眉之急,还指了条明路。他从床底下翻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攒的钱,还有几张记着村里特产的纸。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之一边管库房,一边写信回村,让乡亲们把家里的干货、草药都收起来,他想办法卖。顾晏清则帮他联系城里的杂货铺、药铺,谈好价格和交货时间。
第一批货送进城时,沈砚之亲自跟着去的。他仔细检查每个包裹,生怕出纰漏。顾晏清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货卖得很好,乡亲们拿到钱,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沈砚之有本事。沈砚之把赚来的钱分成,给顾晏清送去时,顾晏清却只收了两成。
"第一次做生意,多留点本钱。"顾晏清把钱推回去些,"下次再按说好的分。"
沈砚之心里暖暖的,他知道顾晏清是在照顾他。他没再推辞,心里却记下了这份情。
有了本钱,沈砚之胆子大了些。他发现城里的蔬菜冬天贵,就跟村里的人商量,冬天在屋里搭暖棚种青菜。顾晏清觉得这主意好,还帮他找了懂暖棚技术的人。
暖棚搭起来那天,沈砚之特意请顾晏清去村里看看。冬天的村子很冷,暖棚里却暖洋洋的,绿油油的青菜长得正旺。
"你看,再过半个月就能收了。"沈砚之指着青菜,眼里满是干劲。
顾晏清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眼里的光,心里莫名一动。他认识的沈砚之,从一开始那个背着陈粮、眼神黯淡的青年,变成了现在这个自信、能干的样子,像株被雨水浇过的庄稼,透着勃勃生机。
"做得好。"顾晏清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从村里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小雪。两人坐在马车上,靠得很近,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沈砚之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觉得,要是能一首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暖棚的青菜果然卖了好价钱,沈砚之不仅还清了家里的债,还盖了间新瓦房。他把顾晏清请到家里吃饭,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今天得好好谢谢你。"沈砚之给顾晏清倒酒,眼里的感激藏不住。
"是你自己能干。"顾晏清喝了口酒,目光落在他脸上,"其实,我不光是帮你,也是在投资。"
"投资?"
"嗯。"顾晏清点头,眼神认真,"我觉得你这个人,值得投资。"
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撞进顾晏清漆黑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平时的冷静,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却让他心慌的情绪。
饭吃到一半,雪下大了。顾晏清住的地方远,沈砚之就让他住下。家里只有一间卧室,沈砚之把床让给他,自己准备睡柴房。
"一起睡吧。"顾晏清突然开口,"床够大。"
沈砚之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天冷,柴房冻得慌。"顾晏清的语气很自然,像在说件平常事。
沈砚之只好应了。躺在床上,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沈砚之紧张得手心冒汗,能闻到顾晏清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点酒气,不难闻,还让人有点安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晏清忽然翻身,面对着他。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能看清他清晰的眉眼。
"沈砚之,"顾晏清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我不光想跟你做生意。"
沈砚之的心跳瞬间加速,像要蹦出来似的。他看着顾晏清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他现在看懂了,是和他一样的,藏了很久的喜欢。
"我知道。"沈砚之的声音也有点抖,却很笃定。
顾晏清慢慢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沈砚之的脸,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那是个很轻很柔的吻,带着点酒的微醺和雪的清冽。沈砚之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顾晏清的衣角。
顾晏清的吻渐渐加深,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渴望,辗转厮磨。首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才微微分开,额头抵着额头。
"以后,我们一起做生意,好不好?"顾晏清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砚之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好。"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却很暖。两人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声,觉得未来像那暖棚里的青菜,充满了希望。
开春后,沈砚之和顾晏清合伙开了家杂货铺,取名"同顺",意思是同心协力,顺顺利利。沈砚之管货源和账目,顾晏清管销售和人脉,两人配合得默契十足。
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杂货铺到绸缎庄,再到茶叶行,渐渐成了城里有名的商号。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娶媳妇,他们只是笑笑不说话。
没人知道,在无数个忙碌的夜晚,他们会一起坐在灯下对账,会分享一块点心,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接个吻。
他们的爱情,就像他们做的生意一样,踏实、认真,经得起风雨,也守得住平淡。不需要轰轰烈烈,只需要你懂我,我信你,一起把日子过好,把生意做旺,就够了。
多年后,"同顺"商号开到了全国各地。沈砚之和顾晏清站在自家商号的牌匾下,看着人来人往,相视一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就像他们一起走过的路,和将要一起走下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