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打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褐的痕,也打湿了沈砚辞新换的月白长衫。他立在“听竹轩”的檐下,望着廊外被雨雾模糊的竹影,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方刚得的洮河砚。
“沈公子,里头请。”店小二殷勤地掀了门帘,暖烘烘的酒香混着酱肉的香气扑面而来。沈砚辞微微颔首,抬脚跨进这间临着秦淮河的酒肆时,恰与一个转身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抱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沈砚辞稳住身形,抬眼便撞进一双极亮的眸子。那人穿着件石青色劲装,腰间悬着柄乌鞘长刀,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乱,沾了些雨珠,倒衬得眉眼愈发锐利。他肩上落着片竹叶,许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无妨。”劲装男子先松了手,目光在沈砚辞被撞皱的衣襟上顿了顿,“倒是我冒失了。”
沈砚辞理了理衣襟,注意到对方左手食指上有道浅浅的刀疤,像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记。“是在下驻足失神,不怪壮士。”他温声道,瞥见对方腰间令牌一角露出的“卫”字,心中了然——想来是金吾卫的人。
这年沈砚辞刚到金陵,以一手精妙的刻砚技艺在文人圈子里崭露头角。他性子偏静,平日里除了去石料铺淘砚石,便是窝在城南的小院里琢磨手艺。金吾卫则是负责京城防务的,行事作风向来凌厉,与他这般文弱书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没承想三日后竟在石料铺再度遇上。
那日沈砚辞正蹲在角落翻找一块紫金石,忽听身后传来争执声。一个膀大腰圆的商贩正揪着个少年不放,嘴里骂骂咧咧:“小崽子敢偷我的墨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少年吓得脸色发白,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哽咽道:“我没有偷……是我娘快不行了,我想……”
“少废话!”商贩扬手就要打下去。
沈砚辞刚要起身阻拦,却见一道身影快如闪电般掠过,稳稳扣住了商贩的手腕。“他说没偷,你凭什么动私刑?”
又是那石青色劲装。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商贩身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商贩认出他腰间的令牌,顿时矮了半截:“顾……顾大人,这小子偷东西,按规矩……”
“规矩?”被称作顾大人的男子挑眉,目光扫过少年怀里的布包,“那墨锭是城西‘墨香居’的样式,你这铺子里卖的是‘松烟堂’的货,他偷你的?”
商贩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少年也愣住了,呆呆地望着顾大人。
顾大人松开手,从怀里摸出块碎银丢给商贩:“这钱够买你十锭墨了,别再纠缠。”又转向少年,声音缓了些,“你娘在哪?我送你回去。”
少年怯生生地指了指巷口,顾大人便真的提着少年的后领,像拎着只小兽似的往巷外走。经过沈砚辞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砚辞手里的紫金石上:“这块石头不错,刻方龙纹砚正好。”
沈砚辞微怔。他这块石料看着普通,内里却藏着片天然的云纹,正是打算刻一方云纹砚送人的。这人竟能一眼看出石料的质地,倒是有些眼力。
“大人好眼光。”他由衷赞道。
顾大人嘴角似乎勾了勾,转瞬即逝:“我叫顾昀。”说完便带着少年消失在巷尾。
沈砚辞握着那块紫金石,指尖传来石料的冰凉触感,心里却莫名有些暖意。他想起方才顾昀护着少年时的样子,那双眼眸虽冷,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温度。
自那以后,两人见面的次数竟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是沈砚辞去秦淮河畔采风,恰好撞见顾昀带着金吾卫巡查,他便站在柳树下看顾昀指挥手下疏散人群,看他勒住躁动的马时手臂绷紧的线条;有时是顾昀办案路过沈砚辞的小院,会隔着竹篱笆喊一声:“沈先生,借碗水喝。”
沈砚辞的小院种着些兰草,顾昀每次来都要站在廊下看片刻,问些“这草能驱蚊吗”“浇多了水会不会死”之类的外行话。沈砚辞便耐心解释,说兰草喜阴,要常通风,顾昀听得认真,偶尔还会伸手碰一碰叶片,指尖轻轻的,像是怕碰坏了。
一日顾昀来得晚,沈砚辞正在灯下拓印砚谱。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侧脸,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顾昀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执笔的手——那双手修长干净,指腹带着薄茧,是常年握刻刀留下的,与自己布满厚茧的手掌截然不同。
“在忙?”顾昀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沈砚辞抬头,见他肩上落着雪,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刚落雪了?”他放下笔,起身要去烧水,“我给你温壶酒。”
“不用麻烦。”顾昀走进来,掸了掸身上的雪,目光落在桌上的砚台上。那是一方刚刻好的蝉形砚,蝉翼纹路细腻,连翅尖的脉络都清晰可见。“这方砚卖吗?”
“不卖。”沈砚辞笑了笑,“是给翰林院李大人刻的,他要用来誊写国史。”
顾昀“哦”了一声,拿起砚台翻来覆去地看,忽然道:“我见过你刻的那方云纹砚,在吏部张大人书房。”
沈砚辞有些惊讶:“大人去过张大人书房?”
“前几日查案去过。”顾昀放下砚台,指尖不经意擦过沈砚辞拓印的宣纸,“张大人说,这砚台摸起来比玉还润。”他顿了顿,看向沈砚辞,“你的手真巧。”
烛光恰好晃了晃,沈砚辞看清顾昀眼底映出的烛火,像两簇跳动的星子。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帘道:“只是熟能生巧罢了。”
那晚顾昀没多留,临走时忽然说:“明日卯时,城东有早市,有你上次说的那种歙县罗纹石。”
沈砚辞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前几日随口提过一句,说想找块罗纹石刻方砚送友人。没承想他竟记在了心上。
“多谢大人告知。”
顾昀“嗯”了一声,转身踏入风雪中。沈砚辞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见他的身影很快被雪幕吞没,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渐渐被落雪覆盖。
城东早市果然有罗纹石。沈砚辞挑了块质地最细腻的,正付钱时,听到旁边有人议论,说昨夜金吾卫在城外抓了伙走私军械的,领头的被顾昀一刀挑了手筋,手段狠得很。
沈砚辞握着石料的手紧了紧。他想起顾昀指尖的刀疤,想起他护着少年时的样子,又想起旁人描述的狠厉,忽然觉得这个人像块包裹着寒冰的璞玉,不凑近看,便读不懂内里的温润。
回去的路上,他在街角买了串糖葫芦,红艳艳的糖衣裹着晶莹的山楂,看着便喜人。走到自家院门口时,竟又撞见了顾昀。
他像是刚从衙门回来,脸色不太好,右臂袖子上沾着点暗红的污渍,像是血迹。见了沈砚辞,他眉头微蹙:“怎么买这个?”
“看着好看。”沈砚辞把糖葫芦递过去,“大人要不要尝尝?”
顾昀盯着那串糖葫芦看了半晌,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迟疑着接了过来。他咬了一颗,酸得眉头皱得更紧,却还是慢慢嚼了下去。“有点酸。”他含糊道。
沈砚辞忍不住笑了:“甜的在外面,大人吃得太急了。”
顾昀看他笑得眉眼弯弯,忽然觉得手臂的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他抬手想碰沈砚辞的发梢,指尖在半空中顿了顿,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只道:“下午有空吗?带你去个地方。”
顾昀带他去的是城外的玄武湖。春日的湖面波光粼粼,岸边柳丝依依。两人沿着湖岸慢慢走,顾昀话不多,却会在沈砚辞停步看水鸟时,也跟着站定,安静地陪着。
走到一座石桥上时,沈砚辞忽然指着远处的画舫笑道:“上次听人说,顾大人在画舫上喝多了,追着一只鸽子跑了半条街?”
顾昀耳尖微微发红:“那是误传。是追查嫌犯,恰好有只鸽子飞出来挡路。”
“哦?”沈砚辞挑眉,“那嫌犯抓到了吗?”
“自然。”顾昀昂首,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我出手,还没有抓不到的。”
沈砚辞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那个传闻里凌厉的金吾卫,和眼前这个会因为被打趣而脸红的人,慢慢重合在了一起。风拂过湖面,带来的水汽,也吹动了顾昀的发带,扫过沈砚辞的手背,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沈先生。”顾昀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是什么文人雅士,脾气也不好,手上沾过血,你……”
“我知道。”沈砚辞打断他,目光清澈,“可我也知道,大人会护着偷墨的少年,会记得我随口说的话,会把酸糖葫芦慢慢吃完。”他顿了顿,轻声道,“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顾昀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看着沈砚辞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沈砚辞的手腕。
沈砚辞的手腕很细,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顾昀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热度,烫得沈砚辞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有挣开,任由那只手握着,听着桥下流水潺潺,像是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悸动伴奏。
从那天起,有些东西悄悄变了。
顾昀来小院的次数更勤了。有时是带着伤来,沈砚辞便取了药箱,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他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顾昀的伤口时,顾昀总会屏住呼吸,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
“疼吗?”沈砚辞会问。
“不疼。”顾昀总是这样答,哪怕伤口还在渗血。
沈砚辞刻砚时,顾昀便坐在一旁看。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纹路,却喜欢看沈砚辞专注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沈砚辞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带着那些冰冷的刻刀,都仿佛有了温度。
一日沈砚辞刻砚时不小心划到了手,血珠立刻涌了出来。顾昀比他还紧张,抓着他的手就往嘴里送。沈砚辞吓了一跳,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顾昀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沈砚辞的脸瞬间红透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首到血止住,顾昀才松开手,看着他泛红的指尖,低声道:“以后小心些。”
沈砚辞“嗯”了一声,不敢看他,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初夏时金陵出了桩怪事,好几户人家的孩子夜里被掳走,现场只留下一朵白色山茶。金吾卫查了半月毫无头绪,顾昀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影。
沈砚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虽不懂查案,却想起那些人家的住址似乎都围着城南的一座废弃山茶园。他把这个发现告诉顾昀时,顾昀正对着卷宗发愁,闻言猛地站起来:“我怎么没注意到!”
当晚顾昀便带着人去了山茶园。沈砚辞不放心,也悄悄跟了过去。园子里阴森森的,月光透过枯枝洒下来,影影绰绰像鬼魅。他刚找到一间锁着的柴房,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谁?”他低声问。
“是我。”顾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急切,“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我担心你。”沈砚辞转过身,看到顾昀脸上沾了些泥土,更显得眼神明亮,“柴房里好像有动静。”
顾昀示意他躲在树后,自己则提刀踹开了柴房门。里面果然绑着几个孩子,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正拿着匕首,似乎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住手!”顾昀大喝一声,挥刀便砍了过去。
黑袍人身手极快,避开刀锋后竟吹了声口哨,从暗处窜出几个同伙。顾昀以一敌众,刀光剑影间,沈砚辞看到有个黑衣人绕到了顾昀身后,举着短刀刺了过去。
“小心!”沈砚辞想也没想,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石头砸中了黑衣人的手腕,短刀脱手飞出。顾昀趁机回身,一刀劈中了那人的肩膀。可就在这分神的瞬间,另一个黑衣人的刀划到了顾昀的后背。
“顾昀!”沈砚辞惊呼着冲过去。
顾昀反手解决了最后一个黑衣人,才踉跄着扶住沈砚辞的胳膊,后背的伤口渗出大片血迹,染红了石青色的劲装。“我没事……”他喘着气,脸色却白得吓人。
孩子们得救了,顾昀却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沈砚辞把他背回小院,烧热水,找伤药,忙得满头大汗。替他处理伤口时,看到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心疼得指尖都在抖。
顾昀昏迷了两天两夜。沈砚辞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他替他擦汗,喂他喝水,夜里听到他呓语,说的竟是:“砚辞,别靠近……危险……”
第三日清晨,顾昀终于醒了。看到趴在床边睡着的沈砚辞,他动了动手指,想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却不小心惊醒了他。
“你醒了!”沈砚辞惊喜道,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
顾昀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让你受累了。”他哑声道。
沈砚辞摇摇头,刚要起身去端药,却被顾昀一把拉住。他的手很烫,带着病中的热度,紧紧地攥着沈砚辞的手腕,像是怕他跑掉。“砚辞。”他低声唤道,眼神灼热得惊人,“我心悦你。”
沈砚辞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他看着顾昀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情意,忽然觉得这几日的担忧和疲惫都有了归宿。他反手握紧顾昀的手,轻声道:“我知道。”
顾昀愣了愣:“你……”
“我也是。”沈砚辞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顾昀耳中,“从在石桥上,你握住我的手开始。”
顾昀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冰雪消融,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他拉着沈砚辞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他感受那剧烈的心跳。“这里,为你跳得厉害。”
沈砚辞的脸颊泛起红晕,却没有移开目光。他看着顾昀的眼睛,看着里面映出的自己,忽然俯下身,轻轻吻上了他的唇角。
那是个很轻的吻,带着些微的药味,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顾昀浑身一僵,随即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吻带着军人的首接和热烈,却又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怀中的珍宝。
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而明亮。
顾昀伤好后,两人的关系便挑明了。白日里,一个是温润如玉的刻砚先生,一个是雷厉风行的金吾卫大人,在人前依旧保持着距离。可到了夜里,顾昀总会溜到沈砚辞的小院,两人或在灯下对弈,或只是并肩坐着看月亮,都觉得心安。
沈砚辞给顾昀刻了方砚台,砚池是条游龙,龙尾藏在云纹里,寓意“潜龙在渊”。“愿大人如潜龙,既能护国安邦,也能平安顺遂。”他把砚台递过去时,声音里带着期许。
顾昀接过砚台,入手温润,知道他定是费了不少心思。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玉佩,雕的是只展翅的雀鸟,落在一枝寒梅上。“这是我找人雕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说……雀鸟代表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