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第五天，巷口的梧桐开始掉叶子，青石板缝积满细碎的水声。沈砚青撑着一把旧黑伞，伞骨在风里吱呀作响，像极了他左肩的旧伤。他怀里抱着一只牛皮纸袋，袋里装着刚修好的胶片相机，镜头上还留着细小划痕。
他要去的地方叫“迟慢”，一家藏在旧租界里的咖啡馆，招牌是手写的毛笔字，墨迹在雨里晕开，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推门进去，铜铃清脆，冷气混着烘焙豆的苦香扑面而来。吧台后的人正在擦杯子，听见动静抬头，眼尾带着一点倦意，声音却低而稳：“第一次来？”
“胶片冲洗。”沈砚青把相机放在台面，指尖沾着雨水的凉
对方挑了挑眉，指节在吧台敲出很轻的节奏：“我叫林予迟，冲洗师，也是店主。胶片留下，晚上来取。”
沈砚青道谢，转身要走，却被林予迟叫住：“伞可以挂门口，雨大，别滴水。”声音里没有多余的客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胶片是沈砚青在西北拍的，沙丘、驼铃、落日，还有一只停在帐篷顶上的乌鸦。晚上八点，他回到迟慢，店里灯色昏暖，只有角落的留声机在转。林予迟把冲洗好的底片递给他，胶片边缘的编号被铅笔圈出，像一条隐秘的暗号。
“色彩偏冷，你用了过期卷？”
“故意留的。”沈砚青答，“想让它自己说话。”
林予迟没再追问，只把一杯热拿铁推到他面前：“尝尝，豆子今天刚到。”
沈砚青接过，杯口冒着细白的雾，像一场小型的日出。他低头喝了一口，苦里带甜，像极了他和林予迟之间尚未开口的默契。
之后的每个周三，沈砚青都会带着新胶片来。林予迟总在吧台后面，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内侧一颗很小的痣。冲洗、晾干、装袋，动作利落，却从不敷衍。沈砚青坐在靠窗的位置，看雨水顺着玻璃往下爬，像一条条透明的蛇。
有一次，雨太大，店里只剩他们两人。林予迟关掉顶灯，只留下吧台一盏小台灯，光影在他脸上切出柔和的棱角。沈砚青拿出一张拍糊的照片——雨幕里的红绿灯，像一团晕开的血。
“这张失败。”他说。
林予迟却摇头：“失败才真实。”
沈砚青怔住，随即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却足够让林予迟抬眼，目光在昏黄里短暂交汇，像两束光在暗处悄悄对齐。
七月末，台风过境，雨势凶猛。沈砚青照例来迟慢，却发现店门半掩，灯没亮。推门进去，林予迟蹲在吧台后，手里攥着一张湿透的账单，指节发白。
“电路烧了，咖啡豆也淹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砚青没说话，只是把湿透的相机放在一旁，卷起袖子开始帮忙。两人把积水一桶桶舀出去，又把烘焙机搬到高处。雨声太大，说话只能靠吼。
“你怕吗？”沈砚青问。
“怕。”林予迟答，“怕迟慢撑不过这个夏天。”
沈砚青把最后一桶水倒进下水道，转身时，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往下滴。他走到林予迟面前，伸手，掌心向上：“那就撑过去，我们一起。”
林予迟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怔忡，随即把手放上去。掌心相贴，温度交换，像一场无声的约定。
台风过后，迟慢重新开张。林予迟把烘焙机搬到门口，咖啡豆在铁盘里翻滚，香气漫过整条巷子。沈砚青带来一张新照片——台风过后的天空，云层裂开一道金线，像被刀划开的伤口。
“这张给你。”沈砚青说，“贴吧台。”
林予迟接过，指尖在照片边缘，像抚摸一只猫。
“为什么给我？”
“因为迟慢值得。”沈砚青答得首白。
林予迟没再追问，只是把照片贴在吧台正上方，抬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八月十五，月圆。沈砚青提前打烊，带着一盒手工月饼来迟慢。店里没客人，林予迟在吧台后面调酒，动作熟练，像在演一场独幕剧。
“试试。”他把一杯淡金色的液体推到沈砚青面前，“桂花乌龙，加了一点朗姆。”
沈砚青抿了一口，甜里带辣，像极了他和林予迟之间尚未说破的暧昧。
“沈砚青，”林予迟突然开口，声音低而稳，“你有没有想过，雨停之后，我们会去哪里？”
沈砚青没立刻回答，只是把杯子放下，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林予迟腕骨内侧的那颗痣。
“雨停之后，”他答，“我想和你去海边，拍日出。”
林予迟笑了，那笑意像温度刚好的火，不灼人，却足够让人记住。
“好。”他说，“日出之后，再拍日落。”
九月，迟慢的招牌换了新漆，墨迹依旧，却多了一行小字：雨停之后，咖啡与胶片。沈砚青把相机挂在吧台后的墙上，镜头对准门口，像在等待一场迟到的雨。
某个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细长的光带。林予迟在吧台后面擦杯子，沈砚青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整理胶片。
“林予迟，”沈砚青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灰，“我喜欢你。”
林予迟没抬头，只是手里的杯子停在半空，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滴。
“我知道。”他说，“我也喜欢你。”
阳光落在两人中间，像一条透明的河。沈砚青起身，走到吧台后，伸手，环住林予迟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
“雨停了。”沈砚青低声说。
“嗯。”林予迟答，“我们去海边吧。”
十月，海边的日出比想象中慢。沈砚青把相机对准地平线，镜头里是橘红的天和金色的海。林予迟站在他旁边，手里捧着一杯迟慢的招牌拿铁，杯口冒着细白的雾。
“拍到了吗？”林予迟问。
“拍到了。”沈砚青答。
“那现在呢？”
沈砚青放下相机，转身，吻住林予迟。
“现在，”他说，“我们回家。”
雨停之后，迟慢的招牌依旧，墨迹未干。沈砚青把那张台风后的天空照片放大，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林予迟在照片下方贴了一张便签：
“雨停之后，我在这里，等风，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