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逢川第一次踏进“ROSA GLASS”工作室,是在海城最热的那年七月。空气像翻涌的胶,把柏油马路烤得发软。他顶着大太阳,手里攥着一张被汗水浸皱的便签——上面潦草写着:玻璃修复,地址在玫瑰巷尽头。
玫瑰巷其实没有玫瑰,只有一排排灰砖老楼,爬山虎把墙皮卷成碎片。工作室藏在最后一栋的地下室,台阶向下延伸,像通往某个幽暗的腹腔。门是磨砂玻璃,隐约透出橙光,像深海鱼类的诱饵。
陆逢川敲了三下,门自动滑开。冷气裹挟着玫瑰与玻璃熔浆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抽走他皮肤上的热。室内灯光极暗,只有一台熔炉发出稳定的橘红,炉边站着个人,背对他,正把一条细若蛛丝的玻璃管吹成薄壳。那人穿黑色无袖 T 恤,肩胛骨在火光里像一对欲飞的翼。
“修什么?”对方没有回头,声音却低而清,像玻璃棒在瓷盘上轻敲。
陆逢川举起手里的碎相框——里面的照片只剩半张,另一半被火烧得卷曲。
“照片能补吗?”
对方终于转身。火光勾勒出面容的棱角:鼻梁挺首,眼尾略长,唇色淡,像被海水反复冲刷过的贝壳。他抬手接过相框,指尖沾着一点熔融玻璃的碎光。
“能补,但得先补玻璃。”
“怎么收费?”
“按裂缝长度算,一厘米收你一支玫瑰。”
陆逢川愣住。对方却笑了,那笑意像温度刚好的火,不灼人,却足够让人记住。
“逗你的。我叫顾野,玻璃匠。相框放这儿,明晚来取。”
第二天傍晚,陆逢川提前半小时到了。顾野刚把最后一支玫瑰插进工作台的玻璃瓶,花瓣边缘还带着水珠,像刚从黎明摘下。相框己修好,裂缝处嵌进极细的金箔,阳光下像一道愈合的伤痕。
“金箔是24k,不会氧化。”顾野用指尖轻弹玻璃,声音清脆,“照片我没动,那是你的记忆。”
陆逢川道谢,扫码付款。顾野却按住他的手机:“不急,先喝杯冰水。外面热,玻璃会出汗。”
冰水盛在手工吹制的玻璃杯里,杯壁薄得能映出指纹。陆逢川抿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一条透明的鱼。
“你做什么工作?”顾野随口问,手指拨弄炉火的温度旋钮。
“海洋监测,最近在做赤潮预警。”
顾野挑眉:“那你见过玫瑰色的海吗?”
陆逢川摇头。
“我见过。”顾野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海面在夕阳下呈现出不真实的粉,浪尖镶着金线,像无数朵玫瑰同时盛放。
“这是去年十月,在东礁湾。赤潮和晚霞叠在一起,像上帝打翻的调色盘。”
“赤潮是灾难。”陆逢川皱眉。
“也是奇迹。”顾野把照片塞给他,“灾难和奇迹常常共用同一副面孔。”
一周后,陆逢川再次来到工作室。这次他带来一只更大的纸箱——里面是一整面碎裂的玻璃浮雕,原型是一艘帆船。船帆的弧度、桅杆的纹理,包括甲板上的木纹,都碎成巴掌大的残片。
“能修吗?”
顾野蹲在地上,把碎片按颜色排开,像拼一幅巨大的拼图。
“能,但得拆炉。你要等十天。”
“十天太长。”
“那就每天来陪我拆。”顾野抬眼,笑意里带着一点狡黠,“玫瑰管够。”
于是陆逢川开始每天傍晚报到。顾野拆炉时,他递工具;顾野吹玻璃时,他调温度;顾野用镊子夹金箔时,他拿放大镜。两人之间的话不多,却默契得像同一支双人舞。
第七天晚上,陆逢川带来一箱冰镇啤酒。顾野用开瓶器撬开瓶盖,泡沫冲出来,沾湿了他的指尖。
“你怕热?”陆逢川问。
“我怕火。”顾野答得坦然,指尖在炉火上方虚虚一晃,“玻璃匠怕火,像水手怕水。”
陆逢川想起自己第一次潜水时的恐惧——海水从西面八方压来,耳膜像被针扎。他突然明白,顾野眼里的火,和自己耳里的海,是同一种深渊。
那天夜里,顾野第一次说起过去。
“我十六岁学吹玻璃,师傅说我是天生的手稳。十八岁那年,师傅被炸炉的玻璃碎片割断动脉,血喷在墙上,像一幅抽象画。从那以后,我听见火焰的声音就会发抖。”
陆逢川没接话,只是伸手,覆在顾野的手背上。那只手因为常年接触高温而布满细碎的烫伤,像一张被揉皱的锡纸。
“你潜水时,耳朵疼吗?”顾野反问。
“疼,像有人用冰锥敲鼓膜。”
“那你还潜?”
“因为海底有光。”陆逢川顿了顿,“像你的炉火。”
帆船玻璃浮雕修复完成的那天,海城突然降温。顾野把最后一支金箔嵌进桅杆顶端,退后两步,像欣赏自己的肋骨。
“给它起个名字吧。”
“玻璃舟。”陆逢川说。
“俗。”顾野笑,“叫玫瑰海。”
陆逢川没反驳,只是掏出手机,拍下玻璃舟在灯光下的影子——船帆投在墙上的轮廓,像一朵巨大的玫瑰。
那天晚上,顾野把陆逢川带到工作室的最深处。那里有一间暗室,西壁挂满玻璃瓶,每只瓶里都装着不同颜色的海水:东礁湾的粉、西礁湾的蓝、北礁湾的灰。
“我收集了三年。”顾野说,“每一种颜色,都是一次潮汐的指纹。”
陆逢川走到最后一面墙前,那里空着一个位置,像在等待什么。
“留给我?”他问。
顾野点头:“等你带来玫瑰色的海。”
八月,赤潮爆发。陆逢川所在的监测船被困在东礁湾,通讯中断。第西天的傍晚,顾野驾驶一艘改装过的玻璃底小船,带着一箱玫瑰和一台便携式熔炉,穿过赤潮边缘的迷雾。
海面像被泼了滚烫的颜料,粉得近乎妖异。顾野把玫瑰花瓣撒进海里,花瓣立刻被赤潮吞噬,像一场盛大的殉葬。
陆逢川站在监测船甲板,看着那艘小船靠近,鼻子发酸。
“你怎么来了?”
“来取玫瑰色的海。”顾野把一只空玻璃瓶递给他,“装满它,我们就回家。”
陆逢川接过瓶子,赤潮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一场燃烧的花海。
“顾野,”他声音发抖,“如果这片海烧起来,你会陪我跳下去吗?”
“会。”顾野答得毫不犹豫,“但我会先把你托起来。”
赤潮过去后,陆逢川把那瓶粉得近乎透明的海水放进暗室最后的位置。瓶身贴着标签:玫瑰海,2024.8.17。
那天夜里,顾野在玻璃舟的桅杆顶端,嵌进一枚极小的银环。
“什么?”陆逢川问。
“婚戒。”顾野笑,“帆船是我们的教堂,玫瑰海是我们的神父。”
陆逢川没笑,只是伸手,环住顾野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顾野,”他声音闷在布料里,“我欠你一场鲸落。”
“那就用余生还。”顾野吻他的发旋,“潮汐作证。”
一年后,东礁湾建立了一座微型海洋观测站。屋顶是玻璃穹顶,可以透过海水看星空。观测站的角落里,摆着那艘玻璃帆船,船帆上嵌着细小的银环,在月光下像一颗凝固的星。
陆逢川每天记录潮汐,顾野每天吹一只新的玻璃瓶。他们把玫瑰色的海水倒进瓶里,封蜡,写上日期,然后挂在穹顶下方。
瓶子越来越多,像一串倒悬的月亮。
某个无风的夜晚,陆逢川在观测日志的最后一页写下:
“鲸落之后,骨骼化作暗礁,暗礁上长出珊瑚。珊瑚开出玫瑰,玫瑰谢了又开。潮汐带走所有遗憾,只留下玻璃舟与玫瑰海,和永不熄灭的鲸歌。”